“秀才,你还是太单纯。”听完张广仁的抱怨后,曾志国笑道:“人太多了。都是些高官名士啊,任何一个,跺跺脚就能震动一方的人物,他们不信我当真敢杀人,也不信我敢杀这么多人。做这件事,要背着千古骂名的。他们料定本帅不敢啊!”
他扳着手指头算道:“两个巡抚,一个巡按、四个知府、十九个知县、其余大小官员三四百人,再加上路振飞、陈子龙这一类的大名士,随便提出一个来,都是海内闻名的名士,嘿嘿,他们觉得我没这种胆子。其实,我这次敢派兵出来,他们已经意外了,便是朝廷那里,恐怕有无数人夜里慌乱的睡不着觉了吧……”
说话的当口,天雄军已经准备完毕。
为了今天大帅要杀人的大场面,出动了刚锋团和破军团两个团六千人,破军团负责维持秩序,刚锋团和亲兵团加上军法部来则负责提人押送,至于杀人,则是军法部特招的人手。
既然一切事情已经做完了,底下也不必多说,曾志国深吸一口气,令道:“传令,此次祸乱江南者,罪在不赦,皆斩!”
“是,大帅!”
早有准备的将士们齐声而答,声势震天,四周房屋里的官员士绅们这才明白曾志国是来真的,不少人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骂什么,娘个比的,想挨千刀么!”三个镇兵把一个士绅拖了出来,对方骂不绝口,惹得大兵恼了,上来就是用腰刀的刀柄往嘴里猛捣了一下,对方满嘴的牙齿都是被打落了下来,一时间呜咽难言,再也说不出话来。看到镇兵如此凶狠,跟在这个青年士绅身边的一伙人立刻闭上了嘴,老老实实的站在队列里,准备被镇兵带走。
张广仁认得这是昆山县的顾绛,字忠清,其实也就是后世的大思想家顾炎武。在这个时候,顾炎武的名声当然不如后世响亮,不过,顾家也是江南的望族,顾炎武十四岁就进了学,成为诸生,二十七岁时,与好友归庄、陈忱、吕炎等人一起加入了复社,成为昆山与吴江一带极有名望的名士。
不过,现在遇到如狼似虎的镇兵,一切也说不得了。
张广仁忍不住道:“不许凌辱诸位先生,便是要请上路,也要以礼相待。
”
如果是刚才,自然会有人骂他虚伪,不过现在如此情形,却是有不少人对他注目而视,以示感激。
他又忍不住道:“诸位先生,何必如此,何苦如此。学生敢保我家大帅绝不是乱臣贼子,国家有此强藩,也是要保江南一邦平安,诸位只要具结悔过,以后为大帅效力,就可保性命啊!”
说到最后,他已经要哭出声来。如果不是他与曾志国的关系太深,彼此极为相知,就算是曾志国对他很信任,这个差使,他也干不下去了。
眼前的人,很多都是十几岁就考中秀才,二十来岁就中举人,因为国家动乱才没有出来做官。这些人,都是江南文气精华所在,任何一个人出来,可能就有所特长。诗、文、赋,戏曲,时政,可能随便一人,就比他这个秋风钝秀才强过百倍!
一想到这些人都要死于刀下,张广仁心如刀绞,哪怕是萧逸云,也是面色惨然!
只是眼前这些人,却是一个比一个死硬,况且,在大队人群之中,人都是有从众的心理,大家都不降,自己又岂能摇头摆尾的乞生,这样,将来如何见得人!
在大明,读书人受皇帝廷仗,哪怕把屁股打的稀烂,回家之后只要不死,便可以放鞭炮了。
一仗闻名,从此受人敬仰,地位格局就完全不同了。史书
是有一笔了。万历年间,有人上书言事,不提国家攻皇帝的私生活。结果,万历皇帝气的浑身发抖,却是骂道:“这厮是来骗廷仗的,朕不会如他的意!”
如果是受仗死了,也合算。名声肯定有了,史书肯定留名了,亲族同年都脸上有光了,自己的儿子也肯定会受照顾,中举,中进士,一路都有叔伯辈照顾,肯定是一生无忧了。
大明的文官集团就是有这种传统,要视生命为粪土,一生只为廷杖那一天。
人群渐渐汇拢在一处,开始向着城外行去。出城之后,一路南行,沿途都是大队的镇兵披甲挂戟,背对人群,把看热闹的百姓们赶开。
刚出城的时候,闻信赶来的百姓尚且不多,走了几里路后,虽然害怕凶神一样的镇兵,不过还是有不少百姓闻讯赶了过来。
江南这里,对秀才举人的敬重是大明之最,哪怕是富甲一方,也不如一个秀才叫人看中。如果是金榜题名,再加状元及弟,整个家族都会成为一方的望族,地方上有事,都是与这些有声望的读书人商议,只有秀人和举人相公们同意了,才能施行。
现在一听说要杀掉这些人,镇江附近的百姓对驻军虽然也颇有好感,不过,还是扶老携幼的跑了出来,不少人跪在道路两边,不停的叩头,请求曾帅饶这些秀才们一命,不要杀人,犯了错,好生看管调教就是了。
很多人涕泪交加,痛哭出声,便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看到一队队穿着秀才袍服,戴着生员方巾的士绅们昂然而过,被那些穿着铁甲拿着刀枪恶形恶状的士兵们押送着去刑场,不少百姓把自己的额头都叩出了血来,只求大帅能够饶过这些秀才和举人老爷们。
曾志国骑在马上,心情复杂。眼前的这种场景他以前倒是在电视上常看到,自己今天的角色,真正是不折不扣的反角啊。
刑场就设在城外五里多的原本天雄营野外拉练时所用的大营里。很多士绅的家人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把棺木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在大营外头等候着。
一看到押解的队伍过来了,不少人都拼了命的向前冲去,一边哭喊着,一边请求曾帅饶命。
见到这样的场景,就算是曾志国心如铁石,此时心头也是沉甸甸的份外难受。
何至于此,这是为什么啊!
今天这几千里人,有多少心志高洁品德高尚的人,有多少聪明人,有多少有担当有骨气的好汉子,全部是精英,全部是当时一等一的难得的受到良好教育的精英中的精英。在大明,十成*人有九成不识字,剩下的一成里又有九成是死读书的呆子,只有这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人,才会在读书之余关心时事,反抗暴政。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撞到曾志国的刀口之下。
这真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不过曾志国笑不出来,真的笑不出来。
对这样的场景,军法部的人早就有所准备。每人一根水火棍子,只要这些家属们靠近,就是一通棍子打了过去,不少人被打的头破血流,又急着往后退,与后面的人撞在一起,场面大乱,不过好在没有人敢继续往前冲了。
“叫他们不要下手太重了。”曾志国此时心绪也是不佳,看到这样的场面,始作俑者却是自己,心情如果还很舒畅的话,那心理未免有些变态了。
入营之后,百姓和家属们被隔在了外面,众人都知道行刑在即,更是哭声大作。
不少人扑在营前,看到陈子龙走在队列之中,不觉向着曾志国狂叫道:“大帅,放了陈老爷吧,那可是文曲星啊,杀了他,老天爷会怪罪下来的。”
曾志国尚且没有什么,负责看押陈子龙的士兵脸上却露出紧张之色。
一个读书人是普通的秀才举人也还罢了,被这么多人称为文曲星君的,想必也确实有过人之处。而当时的迷信思想又深入人心,哪怕是天雄军中的精锐敢死之士,想着自己要杀掉一个文曲星官的时候,心情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就请陈老爷先上路吧。”
曾志国跳下马来,刑场就设在大营正中,大约几亩地大的地方,用布幔子围了起来。
他要杀人,却不是要凌辱别人,暴尸于众,倒也不必了。
几十个拿着鬼头刀的子手已经等在围子里,酒喝过了,刀磨快了,还有不少军法部的人打下手,预备一会换刀磨刀。要砍的人头有几千颗,想来这刀砍几下就要换一次,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到了刑场内,绳子也解开了。陈子龙与路振飞就排在第一轮,身边还有顾等人,众人都是东林或复社中人,也有几社中人,不少人很久不见,在等候的这当口,还在从容的问好。
突然,响起了鼓声,大营四角原本就是有望楼,楼上已经有了镇兵把守,有人挂弓弩,也有人正在敲响着大鼓,鼓声急促而令人心慌意乱,大家知道,时辰已经到了。
“诸位,学生就先上路了,黄泉路远,需得一路急行啊,哈哈。”到了这个时候,陈子龙倒是还有心调笑几句。
其余诸人,却是没有他这么豁达,众人都是垂头丧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负责联络陈子龙的,却是复社中的活跃份子佘怀,他看着陈子龙,带着歉意道:“海士先先,这一次是晚生连累了先生了。”
“唉,何必说这种话。大家也是为了国事,不必再多说了。”陈子龙摆摆手,神情也有些黯然,他道:“今日有此大劫,这也是我国家气运已终,方会如此。唐末,朱温杀大臣数百,悉投入黄河之内,道是要诛尽清流。今日此事,与唐末之事很象,我想,也是我大明亡国不可避免了吧。既然是这样,与其做亡国之人,不如去休,早些去见太祖皇帝也罢。”
他笑一笑,最先一个迈出步子,从容而快速的向着布幔中的刑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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