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山桥时,黄宗羲看到秦淮河上一路的花船不停,现在是白天,尚未有丝竹之声,不过黄宗羲是来过南京的,知道到了晚上这一片地方酒楼妓院和船上到处都是灯火通明,怕不有过千的名妓在这里做生意,无数官绅士子,文人墨客,本地和外来的富商都会到此处销金,追欢买笑不在话下,一掷千金是常有的事。而浙江和南直隶的生员士子们,在这里寻找灵感的也是不在少数。
对这种风气,黄宗羲向来都不是很赞同,他加入张溥主导的复社之后,对社中很多名士风流的成员相当的看不惯,后来回老家办了一个分社叫梨洲复社,不过收获不大,复社的精华和影响力最大的地方还是在南京和苏州等地,甚至扬州的复社力量都比黄宗羲办的分社要大的多。
“太冲看此处又如何?”
张岱一边给小厮钱,令其去买酒,一边说道:“这里最显眼的地方,太冲已经看到了吧?”
“诚然。”黄宗羲一脸别扭的道:“已经看到了。”
他们是顺着人流走过来的,当然早就是看的一清二楚。
从聚宝门这个南门进内城,人流拥挤不在话下,张岱带着走的路线也是最为拥挤的地方,当真是人如潮水一般,到了三山桥附近,由于这里水道密集,往来的商人可以借着船运来上下货物,同时还是南京城里最热闹的娱乐区这里原本就是为商人准备的。大明太祖皇帝最厌官吏贪腐,也是由于其少年时受了蒙元官吏欺侮的原故,所以对官员吏员管束都相当严格,待遇其实只是比普通百姓强一些而已。在太祖的认知当中,官员如果追欢买笑,流连声色,则必然开销巨大,钱从何来,当然是要从百姓头上搜刮。为了杜绝不良好的风气,从明太祖时期开始,官员不准出入妓家,违者必被重罚,所以当时太祖皇帝在南京开设的大量的官店就是为了服务商民,而非官员士绅,更不是生员。
太祖年间对读书人管束甚严,国子监是生员最集中的地方,三天两头就有国子监生被严厉的处罚,打屁股抽鞭子是常有的事,监生自杀一年到头不绝,当时的坐监和坐监狱也真是差不多,国初质朴的风气就是这么维持下来的。
现在当然不同于洪武年间了,到了晚间,那些宽袍大袖衣冠楚楚之辈多半不是商人,而是官员或是有功名的名士们,他们出身世家,身家富贵,又有情操和本事,当然大受名妓欢迎。
秦淮河两岸不知道有多少类似的传奇,以晚明时最为昌盛。
成国公迎娶名妓,动员五千家丁和南京的京营兵,一路打着灯笼火把,半个南京城都被照亮了。
钱谦益是东南文坛领袖,照样公然迎娶柳如是,没有人说什么不对,却成了一时美谈。
这两货要放在洪武年间,脑袋铁定不保,以朱重八的脾气,绝不会留着这两人的人头过夜。
“我不是说秦淮河上的花船。”张岱哈哈一笑,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庞大建筑群落,说道:“看到没有,那里的那处建筑的人流,是不是叫人吃惊?”
顺着张岱的手指,黄宗羲果然看到西边一处建筑群落,最少有过千人涌向那边,无数人从车马上和几条大街往那边去,还有很多人是从船上下来,直接奔着那边而去。
“那边是大功坊啊?”黄宗羲又摇了摇头,说道:“临近马家街那里。”
“对喽。”张岱道:“那边是马家街,原本郑和的府邸,现在叫和记买了下来当在南京城里的和记分行所在。你看,现在那边已经成了最热闹的所在。山东,两淮,凤阳,荆州,沙市,苏、松、常、湖,各处的商人到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此。而北直,宣大,山西,陕西,河南和山东北边的商人,当然还有辽西商人,主要就是往京师去。”
“宗子兄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好美酒,美食,美婢,灯火,鼓吹,戏曲,古董,哪一样不花钱?”张岱道:“我父亲尚在鲁王处,前年就提醒家中要与和记合作。现在我们在绍兴的几个大商号都是从和记办货了,虽然我们还是船运为主,但很多地方也是借助和记的车马物流,就算是船运,往湖广荆沙的也开始买和记的保险。在过江之后,从扬州淮安到山东,河南,大家都买保险,同时借助和记的物流和帐局。”
黄宗羲有些迷惘,说道:“有多少商家这么做?”
“我是说所有,所有。”张岱敛了笑容,沉声道:“不是少数人,也不是多数人,是所有人。现在资本在几千两以上,需要远行办货的,谁不借助和记?你看那么多人,有不少都是空空两手的,货物都是和记帮着运送,只要到地方拿着凭据就能取货了。比自己运输省心省力,也省钱。你不要小瞧这事,近两年来南方的商旅发达,地方富裕,和记的功劳最少占了三成甚至更多。在以前,我江南地方虽然富裕,可是照样有地方关卡,有胥吏帮闲为患,也一样有盗贼,商人出门要提防小心行事,同时物流以船运为主,但水路不至的地方也一样有以车马载运货物,耗费极大,与北方无异。现在和记的物流在我们江南也占了一席之地,还是因为我们这边水,船运发达的原故,在北方,据家严信中所提,几乎也是每家需要远行买卖货物的商行,也都是依赖和记了。”
张岱接过小厮递来的酒,仰头饮了一口,然后抹嘴笑道:“这酒我就喜欢那家樊楼自家酿的,不过若是买不着我也能喝别家的好酒。太冲,我现在要问你,如果禁绝和记,江南要受多大损伤,还有北方诸省,要受多大损失?”
黄宗羲脸色有些发白,不过还是咬牙说道:“和记不过数年光景,就算没有了保险和帐局,没有他们的骡马行,了不起就是到天启二年之前的光景,那时候江南不富裕,地方就没有商贸?”
“这个我也下过些功夫。”张岱指着水西门方向,说道:“今天那边大约会有三十多艘船出海,平均每天都最少这个数,多时过多百艘,数字是天启四年之前的十倍有余。如果封港,后果会如何?加上各府的损失,如果封港和禁止和记商行,我预计海贸缩水十分之九,相关的海商要承受重大的损失,一个月内,各家海商会缩减九成的购货量,苏州三百家丝厂要减少一半的产量,最少有五千名工人会在月内衣着无食。其后三个月内,各丝厂,织布厂,造船厂,最少有两三万人无有工可做。再下来,酒楼,饭庄,米粮行,相关海贸的几十个行当,最少十几万人要被裁撤。包括南京在内,二十万人就是二十万个家庭,百万以上的人在半年之内找不到活计可做。诚然,可以转行,可以慢慢恢复,但江南从隆万开海以来就是富裕,近几年来几乎人人有工可做,人人都可日入百文,大家过惯了好日子,一下子变成衣食无着或是生计困难,数年内很难恢复,你看这百万之众是怨恨谁?”
黄宗羲冷汗淋漓,到此时他也知道张岱并没有夸张。
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都是往和记去,当然是去购买保险和寄托运送货物,还有在账局寄存银两。
以前是南来北往,自和记介入后,往河南和湖广的商道也逐渐打开。只是和记在这几个省份投入较少,以大宗业务为主,但经济就是这样,和记对湖广和河南的影响力也是与日俱增。朝廷曾经想堵住和记的发展道路,和记在这些省份也没有多设商行分号,但和记的影响力却已经根本不受朝廷的控制,几年时间,涵盖诸省商业,促成了地方的繁荣富裕,但也等同于将大明的经济命脉被和记所掌握,这一层朝廷的那些大员们根本就想象不到。
“现在太冲你明白了一些没有?”张岱叹息一声,说道:“北方对和记的依赖更重,据我说知很多粮食与布匹贸易都掌握在和记之手。别的东西也罢了,百姓没粮吃可是要造反的。就算到不了这一步,也会使市面大乱,人心崩坏,朝廷很可能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黄宗羲颓然点头,心中隐隐感觉不仅自己幼稚,恐怕有海内大儒之称的刘宗周,也是一样的过于幼稚了一些。
今天发个大章节,不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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