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面露厌恶之色,拱手道:“宗子兄没有别的事,弟就此告辞。”
“等会。”张岱道:“你们想在江南禁和记商行,禁和记贸易,是不是?”
“确实有此意。”黄宗羲道:“最近弟奔走于途,就是想做成这件事。江南一脉,南直与浙江本来一家,理应声气相连,苏州,松江,常州,还有南都,弟都要奔走一番。当然还有湖州,杭州等处,亦是要走一走。”
“徒劳无功罢了。”张岱摇头了摇头,脸上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道不同,不相为谋。”黄宗羲不打算和张岱在方府门前争论,刚刚方从哲的表现叫黄宗羲十分失望,对张岱也是一样的观感。
张岱却不打算放过他,拉着黄宗羲道:“方相老成谋国,其实早就看透一切,所以今日不肯附和你,也不愿凭白无故的去得罪一大群人。况且,我和方相心里都明白,眼下的事过一日算一日,根本无能为力,我们这些人,从井观天惯了,只有稍加了解才知道自己在世情上有多浅薄,所为之事,又是有多苍白无力。”
黄宗羲冷笑道:“宗子兄是不是言过其实了,和记一个商家行事,虽然在北虏身上占了便宜,也有海贸,诚为可虑。但如宗子兄所言,似乎亡国就在眼前,这岂不是可笑之至么。”
“唉,空谈无益。”张岱脸上那种嬉笑不拘的神色终于消失了,他道:“来此之前,就知道启东先生还有你们打算上疏,黄石斋上书之后,听说京师已经有了动向。真是糊涂,我看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也不要同我急,我带你去南都看一次你就知道了。”
黄宗羲无可不可,反正他要往南京去,张岱并不为黄宗羲所喜,但毕竟同为绍兴人,也同是书香世家子弟,阶层相同,而张岱的学问异常扎实,一路攀谈也不会寂寞。
最妙的是张岱虽带着四名健仆和两个小厮随行,众仆人都是鲜衣怒马,张岱本人却是骑着一匹健驴。
“我这驴不便宜。”张岱还是公子哥儿的脾气,指着眼前高大的黑驴,说道:“看见没有,黑色皮毛似要浸出油来,四蹄盖雪,这头驴花了我五百两银子”
对这样的炫耀,黄宗羲只能是大为皱眉,还好他要和张岱一起出发,这才强忍着没有说什么斥责的话,要知道黄宗羲年龄虽小,在家却是长子,为人也早熟,家中兄弟可都是听他的管束,张岱这模样,要是黄家子弟,早就被他骂的狗血淋头。
张岱和黄宗羲一路赶到南京已经是十五日之后。
湖州到南京不到五百里路程,如果快马赶路一天半时间准定能到,不过张岱和黄宗羲都不算有什么急事,两人一路算是游山玩水的感觉,而且张岱交游满天下,到一处就会有人招待饮宴,如此这般当然耽搁了行程,好在张岱腹章甚多,学问相当的扎实,黄宗羲和张岱一路谈说学问和诗词,颇有兴味,也就并不急着催张岱赶路。
这两人可谓是浙江乃至整个江南读书士子中的代表人物,家世,学问,名声,都算是顶尖。不过两人在科举上都不算得力,黄宗羲很晚才中举人,崇祯十五年黄宗羲才到北京参加会试而不得中,黯然回乡,从此也没有机会再考了。
张岱的命运就更加坎坷一些,论才气,整个明末的所谓才子群落中张岱都是最为佼佼者的一位,而少年时就中秀才,一生却没有迈过举人这个坎。俟明亡之后,自嘲怕痛不愧殉节,绍兴张氏百年传承的财富一扫而空,张岱年过五十以瘦削之身担粪浇园,想想真是情何以堪。
两个青年士子一路向南京而行,至南京城下时地面较别处要繁华许多,很多茶棚在城外一字排开,一个个村落在城外依稀可见炊烟升起,村烟寥落,却给人温暖舒适之感。
而往来商旅,有的在城外停住车马,做最后的检视,盘点一下货物的数量和种类。隔着很远,都听到这些商人操着各地的口音,常州与苏州口音最多,松江口音者也不在少数。尚有扬州,淮安,湖广一带商人,越近城门处,商人数量越多,车队排成了一条长龙,还好守门的军官士兵并不多事,只看看有无碍眼人等,几乎是全部挥手间就放行,所以车队宛如长龙,行动却相当的迅捷,不必叫人感觉焦燥难安。
黄宗羲与张岱皆是士子装扮,张岱头上的一顶头巾省了多少麻烦。两人在人流中一路拥向前,张岱对黄宗羲道:“这一路行来,赖诸友热心,可谓热闹非凡,似繁花着锦,烈火烹油。太冲想必都不太适应,到此地,才知道南都气象更有不同,更加热闹繁华,以往,只有江南商人去山东卖货,现在太冲看到没有,山东,湖广的商人比以往要多出数倍来。”
黄宗羲点头道:“弟幼时曾经随先君游历,南京是来过的,确乎比当初要繁华许多。”
张岱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他道:“可惜无人知道天柱将折,四维将裂。这般热闹,很可能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宗子兄是说东虏吗?”
“不是。”张岱哈哈一笑,说道:“当然是和记,现在这般热闹是和记,将来一切倾覆也可能是和记。不过,我终究喜欢往好处想,也可能将来比现在更强,谁能知道?按张文澜此人在商报上一贯所说,其究竟非东虏那般蛮夷可比。”
黄宗羲对这般的话却并不能赞同,十几年来他一直在父亲和师长的督促下学习儒家经义,现在更是要师从刘宗周学习,现在黄宗羲还不是生活在康熙年间的黄宗羲。人们只有在失去之后才知道曾经拥有过的东西有多么的美好。到康熙年间,黄宗羲的学说渐至圆满,开始探讨起君主制的得失,不以天下奉一人,为君者致天下太平是责任,如果做不到,臣不必忠于君。而君主不必亲掌大政,事权应委于宰相,这都是当时黄宗羲的见解。如果他不是有明朝遗老的身份,康熙需要装点一下门面,仅凭这些文章,足以要了他的命。
现在的黄宗羲却完全不能赞同张岱所说,不过他已经知道争论下去多半是没有结果,只是抿着嘴唇摇头,以示绝不赞同。
张岱见状也不与他争,只是将黄宗羲引入南京城中。
这座城池是当之无愧的南方的中心,不仅有全套的六部的班底,还有洪武年间修成的宫室,有太监镇守,文官以兵部尚书为主,也是南京六部中唯一有实权的显职。除此之外,尚有南京京营,账册上还有十余万人,其实最多有一两万人可用,在南方来说也算是相当雄厚的武装力量了。
到史可法上任后,梳理地方,加强凤阳和九江还有淮安的防御,远至徐州和襄阳,构筑了一条较为稳固的防御线。
就算是张献忠和李自成先后占据湖广,始终未能威胁到南京,到南明弘光政权建立时,南京表面上拥有十几万人的兵力,加上江北四镇和左良玉部,南明明军人数超过百万。
结果多铎率三万人轻松打下徐州和淮安,再下扬州,直抵南京城下,城武,包括勋贵一起选择投降,这座几十里长的临江雄城,一枪一矢未发就开城门迎接新主人入内。
城门处相当的拥挤热闹,从外城入内,张岱似是胸有成竹,带着黄宗羲一路抵大中桥,再到三山街,再往东过三山桥,一路绕行,几乎走了十余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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