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缘觉方丈那根禅杖发出的佛光,那光芒皎洁清亮,有如一个淡『色』的蛋壳,安安静静地罩在厨司上方。
今晚长安再也没有比这“蛋壳”底下更安全的地界了。
即便耐重冲出陀罗尼经幢,也不敢擅闯这“蛋壳”,可惜缘觉方丈的禅杖只有一根,因此只能布下一个结界。
先前蔺承佑本已经把滕玉意主仆送到此处,因为要当众指认静尘师太,又临时把滕玉意和端福带了出来。
现在彭花月一干人等都在厨司里。
即将到门口了,滕玉意却因为忙着思量刚才的事仍握着那团银丝,蔺承佑提醒她:“把东西给我,要不就给端福。”
滕玉意回过神来,转头瞄了瞄,端福又捧起了那个宝贝脚盆,眼下两手都不得空,她只好把那团帕子包着的银丝交给了蔺承佑,蔺承佑顺手就把那包东西纳入自己怀中。
绝圣和弃智在后头望着,不由挠了挠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是师兄和滕娘子这个举动,让他们想起平日在坊市上看到的郎君和娘子。娘子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身边郎君,郎君替娘子拿着。
师兄刚才也是那样,接滕娘子的东西接得顺理成章。
蔺承佑一回首,才发现绝圣和弃智满脸『惑』『色』望着自己。
“那样看着我做什么?好了,我得去前院帮缘觉方丈,你们跟明通法师在此守护,记得看好厨司里的人,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让人擅自跑出来。”
绝圣和弃智齐声道:“知道了师兄。”
蔺承佑看了眼端福手里的脚盆,略一思索,从自己衣领里扯下一个荷包递给滕玉意:“你可别再叫端福洗脚了。洗过一回,再洗也臭不到哪去了,况且再臭的洗脚水,也只对刚成形的佛家道家厉鬼有用,刚才也是碰巧了,皓月散人才化作血罗刹就被我们碰到了,用同样的法子对付耐重,充其量损一下它的皮『毛』。你要是实在担心端福的安危,就把这个给他吧。”
滕玉意好奇道:“这是什么?”
“我师公亲自画的太上大道君洞真金玄神章符,比寻常的符箓管用一百倍。”
滕玉意喜出望外,接过来递给端福:“好。”
扭头要谢蔺承佑,蔺承佑却早已掠上了墙头,只一瞬,身影就融入了夜『色』中。
滕玉意猛然想起,清虚子不会无故给蔺承佑画护身符,这东西想来是给徒孙护身用的,蔺承佑把这符给了端福,那他自己——
绝圣和弃智其实也有些担心,然而想到师兄本领出众,又稍稍放下心来,领着滕玉意主仆进厨司时,口里不忘宽慰二人:“滕娘子、端福大哥,你们别担心,那道符还是师兄小的时候师公给他画的,现在师兄早就用不着这样的东西了。”
厨司里,明通法师带头坐在门口,彭大娘等人也都各自席地而坐,房里针落可闻。
春绒和碧螺正是踧踖不安,看到滕玉意回来松了口气,忙迎到门前:“娘子。”
滕玉意与明通法师见过礼,便带着侍婢们和端福到后头坐下来,看看左右,彭花月和彭锦绣丧魂落魄挨在一处,显然没心情与她打招呼。
李淮固身上裹着一件湖蓝『色』绣白梅的披风,簪环歪斜,衣裙也是皱皱巴巴,即便如此仍是明眸皓齿,姿『色』远胜那头的彭家姐妹。
她歪靠着身边婢女的肩膀,眼睛却一直定定望着门外,仿佛听得外头蔺承佑离去的脚步声,终于回过神来,表情微动,勉强冲滕玉意点了点头,然而,只看了这一眼,就淡淡闭上了眼睛,脸『色』很难看,活像刚生了一场病。
段青樱则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假寐,身披大氅,身旁簇拥着好些丫鬟婆子,主仆像打了霜的茄子似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绝圣和弃智挨着明通坐下,好奇问道:“法师,耐重既已被毗琉璃等四大护法天王所困,是不是很快就能被降服了?”
明通法师手持念珠低声诵经,闻言温声说:“这是方丈所能想到的损伤最小的法子,但此前寺里毕竟未与这样的大物打过交道,究竟能不能奏效,且还要再看一阵。”
绝圣和弃智顿生忐忑,抻长脖子看了看外头,自我安慰道:“只要能将其困住,想来问题应该不大了。”
明通法师看了看屋中的夜漏:“今晚是月朔日,本就是耐重阴力最强之日,即便阴力未完全恢复,也比平日要更难对付。子时又是阴力最强之时,成或不成,到子时一看便知。”
滕玉意在后头悄悄竖起了耳朵,听到此处,不由自主『摸』向小涯剑,如果寺里能成功降服耐重,自己好歹也提供了线索帮助捉拿皓月散人,不知能不能因此蹭到一点功德。
可恨这小老头很懂得趋利避害,自从耐重现世,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剑里不肯出来,到了今晚,或许是察觉周围不对劲,更是早早就没动静。枉她折腾一晌,袖中连半点声响都无。
夜『色』越来越深,前殿梵音不见小,屋里众人像是习惯了这种危机中的等待,渐渐有了困意。
滕玉意却丝毫不敢松懈,『揉』『揉』眼睛抖擞精神,同时想起身走动走动,忽然瞥见屋中的夜漏,才发现不知不觉已到了子时,她胸中隐约生出一丝不安,这时剑身有了动静,小涯仿佛终于活过来了,麻利地爬出来在她腕子上写道:来了。
滕玉意背上直发凉,谁?
仿佛为了回答她心中这个疑问,腕子上的铃铛突然开始铃铃作响,明通似乎也有所察觉,倏地睁开眼睛,口中高声诵咒,额头上则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小涯飞快地写道:它阴力还未全部恢复,不敢妄开杀戒,你是借命之人,吃你比吃旁人业障小。
滕玉意揣摩了老半天才明白小涯写的什么,忍不住浑身激灵,这话什么意思,前殿的阵法没能拦住那大物么?
小涯似乎觉得这是废话,自顾自写道:别怕,辩机,拖!
滕玉意还未回话,寂静的院中,忽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嗓音:“阿弥陀佛。念念起恶,常行恶道;回一念善,智慧即生(注1)。贫僧欢喜奉行。”
彭大娘和彭二娘怔了怔,段青樱和李淮固却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这声音她们只听过一次就永生难忘,正是那佛口蛇心的大和尚。
“不好,那、那怪物来了。”
绝圣和弃智跳将起来:“法师,这不对劲,大物遁走,师兄他们怎会没动静?”
明通法师已是满头大汗,沉声道:“你们这几日同贫僧抄译梵经,也该清楚耐重都有哪些习『性』了,此物当初在佛门修行时心智便远胜旁人,他既逃得出阵法,自有法子让护阵人暂时察觉不了。”
“那、我们我们怎么办?”
明通道:“先拖一拖,等待方丈和众师兄前来救援。”
滕玉意顿生绝望,阵法拦不住那东西,缘觉方丈的禅杖又能支撑几时。
只听大和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了庭前:“阿弥陀佛,此地清幽,贫僧且歇一歇,诸位檀越,屋中可有水米,容贫僧进来化个缘。”
说完这话,僧人在阶前停住了,仿佛在等屋里人答话。
没人回答它,屋里除了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便只有“哒哒哒哒”的细微动静,有人因为惊恐到了极点,牙齿正上下打颤。
滕玉意虽不至于吓得浑身哆嗦,但两腿也软得像面条,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只盼着结界能拦住那和尚。
但她显然低估了万鬼之王的能耐,它起先的确不敢进来,然而只徘徊了一会,随着那轮弯月全部隐入阴云中,它仿佛等来了阴力最盛的一刻,终于迈步跨上了台阶。
第一阶……第二阶……第三阶。
它不紧不慢地上着台阶。
滕玉意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怎么办,就这样坐以待毙?不可能,无论如何要搏一搏。
耐重很快到了廊下,再一步就能踏入房中了。
明通暗中蓄力,预备将手中念珠掷出,绝圣和弃智也纷纷拿出身上的法宝,准备跟那东西决一死战,就连端福也用两指夹住蔺承佑的那枚荷包,打算那东西一『露』面就出手。
伴随着一声洪亮的佛号,那和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明通扬臂就将佛珠掷出去,绝圣和弃智也大吼着掷出浑身法宝。
耐重果然被屋子里扔出来的东西砸得往后一退,但也只顿了顿,就继续往屋内迈步,口中道:“‘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咄,贫僧前来化缘,尔等为何嗔怒伤人?”
滕玉意骇然抓着剑柄,粗喘了一口气,忽道:“藏机法师,你漏了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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