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确实就在村头的房舍区门前站着,临邻大路,尘土飞扬,加上骡马粪便的味道,能在这样地方站着等候,并且安之若素,来人倒也是不比寻常。
闵元启看了一眼,对方是戴着青色的大帽,身上宝蓝色的圆领袍服,脚踩官靴,这是走惯长途的客商或生员士绅的打扮,其在腰间还挂着一柄刀,说明不是那种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相貌来说,圆脸,留着短须,人的身量高矮适中,看到闵元启看过来时,脸上已经浮现笑容了。
这是一个精明的,擅长和人打交道的士绅,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相当的精明强干。
闵元启走向前去,笑着先拱手一礼,然后道:“见过赞画大人。”
来人便是周亮敏,其不仅是周亮工的兄弟,身上还有举人功名,按照大明的惯例,举人屡试不中心灰意冷后可以大挑为官,运道好的还可以升到知县,但仕途基本上就是在六七品左右便会到顶。
一般的举人只会任佐杂官职,但如果受到赏识也可能会青云直上。
比如孙元化,因为其是徐光启的弟子,所以被保举至兵部职方司任职,然后随着老师仕途上升,孙元化一直做到了登莱巡抚,对一个举人来说,这样的升迁就是异数,背后没有大佬是不可能的事情。
周亮敏只有其兄一条大腿,好在其在潍县时也被保举军功,现在在周亮敏幕中任赞画游击,也是中高级别的武官待遇,按礼来说,闵元启最少应该摆出下跪的姿式才是
“闵将军果然英武非凡。”周亮敏对闵元启的稍许失礼并不介怀,来此之前他已经亲眼见过闵元启率部激战,又在这些天多方打听了闵元启的为人行止,知道眼前这个后生是个有本事的,既然有本事,也必定会心高气傲一些
“大人过奖了。”
“不然,”周亮敏笑道:“海边击贼一战,学生是亲眼所见,本朝官兵,特别是卫所兵,怕是很难打出那样漂亮的一仗。”
“原来如此。”闵元启倒是真的小小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官绅居然曾亲眼见过海滩边上的一战,既然如此,对方想必是有备而来了。
“闵将军不仅能打仗,也是一位良善厚道人。”周亮敏笑嘻嘻的道:“驭下旗军都厚饷,盐池工人,工坊中人,还有替闵将军效力的其余的百户中人,个个都有厚饷。这短短几个月,附近四周的人都能吃饱饭,春荒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不光是自己发达,保卫乡土,还能厚泽四周的百姓,闵将军果然不愧闵氏先祖的家风名声,令人敬佩啊。”
“将军一称下官愧不敢当”闵元启让着对方进入待客的厅堂之中,一边走一边道:“不过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本人有了一些门路,自然也是想叫大伙儿都能好过一些,也没有什么可说道的道德操守,倒是叫赞画大人见笑了。”
“以往时学生也曾经过大河卫和淮安卫,包括泰州卫等诸卫,春荒时军户是最难过的时候,遇着不好的年景卖儿卖女才得过关,今年其余诸卫情形还是一般无二,只有云梯关这里,虽然还有不少人并不曾在此效力,但最少数千人在闵将军这里当兵吃粮或是揽工求活,直接也是把地方给盘活了学生一路过来,十来地里外都有不少小摊贩挑着小食往这边赶,还有送粮的,卖菜的,送活猪,鸡,鸭,羊的,各人脸上都有淡淡喜色,到了第三百户这里,人人都是面色红润,身形健壮,光是这一条,多少地方大吏都是要惭愧就算是家兄,也是远远不及。”
这些话不管是虚言客套,还是真心实意,最少也是根据第三百户这里的实际情形而言,并非是言之无物。
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大量的新军入营,粮食和副食品加肉类供给就相当紧张,这使得附近的民户集镇,村落,大量的村民将自己种的菜,积储的粮食和养的肉类供给军营。
另外工坊和盐池的食物供给也是集中购买,这样的购买力不要说原本的百户或千户所城,就算是附近的几个县城也远远不及。
县城居民最多也就几万人,还有不少人拥有自己的土地和菜园,等闲也并不是天天吃肉,大宗的肉类和副食品集中购买,县城的销量还真的是远远不及。
也就是淮安和扬州府城这样的大城,在购买量上还是能远远把第三百户甩开。
加上给旗兵和工人们的月饷钱也是促进了当地的消费水平和购买能力,眼看着就在第三百户附近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商贩,长此以往,在这方圆二十里范围内出现多个繁荣热闹的集镇,也非难事。
周亮敏对此事的欣赏,简直不下于海滩一战时开的眼界。
擅长带兵和练兵的武将,本朝其实并不缺人。
擅长经济之道的官,也并非一个没有。
但武兼备的,那就少之又少了。
自己赚了大钱,敢于花钱,舍得发饷,自己发财的同时令周遭的人跟着一起沾光,带动了地方经济,促进民生,增长了威望,这个帐其实人人会算,但真要到掏钱的时候,舍得把自己落了袋的银子掏出来向外花的人,那就寥寥无几了。
能打仗,能理民,仁德厚道能抚民恤民,那就是非比一般的武将可比了。
周亮敏来此之前,感觉兄长开的价码有些过高,现在他已经明白过来,怕是自己兄弟二人能拿的出来的东西,人家还真的未必瞧的上。
“学生有些疑惑。”周亮敏笑着道:“健骡和毛驴能拉车拉磨,健牛耕田,战马自然是军中所用。不过,学生这两天看到闵将军这里还买了大批杂马,这东西用来拉车实在是有些浪费银两啊。”
以周亮敏看来,闵元启多半不会有离乡的打算,就算请这个武将到泰州的把握都是不大,既然如何,又何须准备大量挽马以备军需所用?
这当然是个小事,只是也困惑了周亮敏颇久时间了。
“挽马也是能耕地。”闵元启解释道:“另外下官是想不能只护着云梯关一处地方,大河卫二百多年下来各千户所声气相连,彼此互通婚姻,说白了都是一家人。若是山阳县遇流寇,沭阳那边有土匪,难道下官这里就不闻不问?多备骡马就是为了保障行军速度,按唐军的例子来,百人一总,备骡马六十,现在我们才完成了一总十来匹杂马和骡子,还差的很远呢”
“原来如此。”周亮敏颇觉诧异,先赞道:“闵将军果然学识过人,唐军编制之事,学生似乎也是一眼扫过,却是记不大清楚了。”
“除骡马之外,被褥军毯,锅灶饮具,加上火石小刀一类,还有各种镐,锹,铲,叉,都是一应俱全。”闵元启沉声道:“不要说我这里,便是咱们大明的禁军,在装具上都比唐军差远了。”
“怪不得,怪不得。”周亮敏连声道:“我大明王师调动,快则一天二十里,慢则一天才走十里,要是这个速度唐军到北庭安西去打仗,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赞画大人所说极是。”闵元启道:“所以我才要效法唐军,也是因大唐太宗的一句话,所谓百战百胜的秘决,不过是甲坚兵利另外我大明王师走路慢,训练不足,士气不旺是一大原则,军需供给掌握在官之手,开拔时不给吃饭,落营时也没有饭,只有驻营第二天才有饭吃,一旦开拔就意味着要饿肚子,哪个士气能士气高昂的走路?不哗变就不错了!现在闯逆的军伍,核心就是老营兵,查其根底,多半就是在崇祯二年勤王之师,辛辛苦苦走到北京城下,户部的狗官却不供给吃食用度,生生逼反了大量的勤王边军,这些边军将士逃跑之后只得谋反,这才是流寇势大难制的根本”
周亮敏额角流汗,却是没有想到眼前这后生词锋如此犀利,又对本朝官干的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如此门清。
不过双方的寒暄客套到此也就差不多了。
闵元启对自己的底牌和展望就是足粮足兵,并且言明未来会把大河卫的八个千户所全部算自己防区,既然是自己防区,那么风险和利润当然是相辅相成,这八所之地,当然就是归闵公子所有了。
这个话题在闵元启和周亮敏之间也就不必深谈,周家兄弟现在没有办法给这个承诺,除非周亮工化身史可法。
事实上就算史可法再过一段时间也没有这个权势威望了,现在的史可法才有这个能力。
刘泽清归附,左良玉是一党,刘良佐和黄得功也不会也不敢对抗中枢。
上无君王,下面藩镇,中间全是支持自己的同党,史可法现在在南京就是无冕之王,可以口出成宪。
可惜这一段空窗期很快就过去了,等马士英纠集四镇拥立福王后,史可法就成了政治上的失意者,不光是实际的权柄被削夺,连带着声望也是跌到谷底,他身上残留着的那点光环连制止四镇互斗都做不到,就算史可法一路赶到扬州,高杰和黄得功照样互相厮杀,杀的伏尸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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