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达你定亲了?”徐夏商坐定之后,劈头就是问徐子先的婚事。
“是定了昌文侯府家。”徐子先等奉茶的小吏带人出去,这才答说道:“侄孙幼时,先父就和昌文侯府约定了亲事”
“也是你自己争气。”徐夏商道:“昌文侯府的陈笃敬还好,有他先祖陈汝信的风采,他的那些兄弟子侄,目光短浅的多,象样的少。不过,能与你联姻,他们毕竟还算是有些眼光。”
徐子先哭笑不得的道:“老相国过奖了,侄孙愧不敢当。”
“你有什么不敢当的?”徐夏商道:“按太祖的设计,宗室,文武官员,加上各地议会,算是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互相牵制,也可以彼此协力,宗室替代掉的是太监,议会,报纸,替代的是宗族和生员之力,加上文武官员,彼此制约,不使一家独大。结果历代官家只是压制宗室,加上报纸未能与监察一体,只能报些花边新闻和邸抄上的东西,威力大减。大议会也没弄的出来,现在弄到尾大不掉,各路离心,中枢强力还好,一旦中枢出事,地方必定离心,非弄成东汉年间的乱象不可。而又毕竟不如东汉末年时各地太守形同诸侯,只会彼此扯皮,徒然内耗老夫断言,若真有中枢乏力,外敌大举入侵之时,怕就是大魏亡国之期到了!”
徐子先看着眼前垂老待死之人,内心之中真的是充满敬服之情。
魏制有些不伦不类,既不似汉时那样重地方官,给地方官军政大权,这使得诸朝以弱被灭,而汉独以强亡。
汉之郡太守就能率数万步骑,征亡逐北,歼灭来犯的草原骑兵,甚至威慑匈奴,使其不敢南犯。
赫赫有名的李广,便是汉之郡太守之一。
而自唐时,藩镇为祸,虽然有回鹘吐蕃先后入侵,失北庭安西,然而终唐一世,契丹,吐蕃,回鹘最多骚扰边郡,不能真正进入大唐腹地内境,其原因就在于强藩林立,各镇军力强大,异族不能侵入大唐境内,其因就在于此。
而后来中枢亡于黄巢这样的流贼之后,反使各镇失去主心骨,互相攻伐,契丹由此而起,更有石敬塘这样的藩镇之主为了自家富贵,割让幽云十六州,导致汉家失北方防线,后来两宋一直被北方游牧民族压着,后人以弱宋相称,其实宋人重步兵极强,而且财力充裕,所以中枢对军队一直指挥如意,将帅不能自专,杜绝了自立和成为藩镇的可能。
就算南宋末,各地将帅也是拼死奋战,蒙古攻南宋前后五十年,一直不能突破,后以南北夹击之策,使南宋消耗了大量财力物力,最终南宋并不是败亡于军事,而是实在财政上无能为力,挽回不了荆襄大局,最终力战不敌而亡。
明的败亡,令人扼腕,甚至有很多细节令人痛恨到恶心的地步。北宋之亡,是心肌梗塞式的死法,突然,令人促不及防。
南宋则是战至最后一刻,实在无能为力,若其在坚持二十年,则以北元蒙古人内争加上财政压力,忽必烈也不会再持续的攻打南宋,南宋可如越南和朝鲜还有日本那样存活下来,也算个不错的结局。
大魏的情形和汉唐不同,与两宋也有不同,在中枢来说,重相权和宋类似,但对地方的经营又和汉相仿,只是地方官有牵制,并不如汉的地方官员拥有生杀予夺的实权。
这就是徐夏商所说的情形,地方有离心力,又没有谁能一家独大,真正统合大权,形成强大的藩镇。
这样的格局,只要中枢一失序,地方会离心的同时,又统合不起抵抗外敌的力量,只能纷纷自立,旋即被灭。
崇德帝在燕京将破之时,想令山东东路,西路,北上津海迎天子南下,结果地方离心离德,根本无人能应下这沉重的担子,待山东地方好不容易凑了两万余人北上,结果传来燕京失陷消息,十几个军的兵马立刻作鸟兽散,敌军未至,自己就先崩溃了。
“这是天不假太祖寿元,留下来的后患”徐夏商叹道:“太祖原本是在中枢设大议会,为别是宰执和六部尚书,寺卿加上诸殿学士等执政重臣,加议政大臣名义,数十名元老重臣组成大议会,这样宰相权虽重,由执政议政大臣组成的议院足可制稀。议院之中,连宰相也只是普通议员之一,众人平等,就算权臣要收买,压制,得费多大功夫和心血?诸多军国大政,用人赏罚,甚至太祖是打算宰相定五年之期,至期满后由大议会推荐,甚至皇子不肖,大议会可以处罚,或是免爵,或是流放,这样可以使宗室子弟都警惕自爱,促其向上。至于报纸,书籍开放,亦是太祖立意,原本是要在各处设监察院,查察官员有无贪污舞弊,与乡党宗族联手鱼肉百姓,或是阴图自立,以私害公,报纸为监察耳目,可以设采访点,广访民情登录,以为舆论来促监察,与各地的议院配合行事,使得地方文武官员不敢结党营私,损公肥私可惜太祖在位不到二十年,诸多展布只是刚刚开始,结果弄成现在不伦不类的样子。人都说宣宗皇帝最肖太祖,其实他弃守辽东,哈密诸地,使西羌兴起,后有东胡之患,加上不肯遵太祖遗训,不设宰相任期,不立议院,以为会掣肘天子,结果呢”
徐夏商猛烈的咳起来,徐子先连忙将茶水端上去,自己内心却是如惊涛骇浪,一时半会都说不出话来。
现在看来,大魏太祖是穿越客是实锤了,自己并不是穿越到某个不存在没被记录的历史空间内,而是在某个不同的平行空间。
从徐夏商述说的这些东西里来看,应该是最高层的核心机密,大魏的机构设制,有前朝遗留,比如中书省政事堂,还有枢密院,三司使,六部诸寺卿制。
也有一些独特的东西,比如官制名实合一,行政效率较快,重道路,驿传,邸抄公开,允许报纸发行等等。
对学校和扫盲较为重视,把民间百分之五的识字率硬是提升到了百分之十五左右。
军制较为合理,早年对火器发展较为重视。
出现了四轮马车,虽然在南方运用不多,但京师之中马车数量较多,但道路没有得到根本改善,运力还是依赖海运和运河为主。
对土地兼并和发展工商,对外贸易的态度,相当的激进,由此也带来工商过于发达,导致传统农业区相对贫困,比如现在荆湖南路和北路的惨状。
当然,京畿一带,包括河北两路,河东路,秦凤路,永兴军路,这些要么是塞北,要么是西部边路,工商落后,农业也不行,地方相当穷困。
在此之前,徐子先隐隐就有怀疑,感觉大魏象是一张画了一半的半成品画,现在看来,以魏太祖的雄才大略和诸多设制,都是因为天不假年而半途废止了。
就算如此,大魏也还是有相当的活力和内在的力量,如果崇德帝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仍然可以维持国家气运,不至于落到最后那么凄惨的地步。
“和你说这些,”徐夏商喝了几口茶水,接着道:“是想叫你知道,一件事如果起了头又没有做成功,走歪了路子,想弥补是千难万难。明达你还年轻,将来为人,行事,一定要记得,展布大势,需得考虑很多,甚至还得是自己的身体老夫年岁已高,没有几年光景,放下天下宗室,俱是庸庸碌碌为多。齐王是个人才,但性格有些过于内敛温和,能得人望,但不是雄主的材料。而且,他年岁也太大了,镇福州还行,想做更多的事,就是无能为力了。只有你”
徐夏商看着徐子先,正色道:“将来能改变天下格局,将太祖诸多善政推行开来,继续下去的,莫非就是你?”
徐子先吓了一跳,倒是没有想到,隔着四千里路的燕京城中,一位古稀老人,居然在对自己抱有这样高的期望?
“侄孙不敢说太多”徐子先颇为艰难的道:“以侄孙现在的身份,地位,权柄,想展布天下,是不是有些好高骛远?”
“这倒是老夫的不是了”徐夏商感叹道:“风雨将至,大魏国运不佳,想做事的人如逆水行舟,需得有大气魄,大胆略,也得如履薄冰,万般小心行事才是。只是宗室之中,我看来看去,有手腕,决心,意志,毅力奋发向上的青年,实在是太少了。而那些厚颜无耻,一心权位,甚至图谋不轨的野心之辈,又是太多!”
徐子先这时隐隐明白,眼前这位以大儒之名名闻天下,其实不算是“纯儒”。
现在崇德帝明显不是人君之望,不要说中兴,能不能保住大魏天下也是难说的很。以徐夏商久在中枢的眼光早就看穿了崇德帝的虚实,而也是早就关注各处的宗室子弟中,是不是有可造之才?
怪不得齐王推荐之后,政事堂札是给了徐子先团练使的实职,而不是加官,阶,勋或是加大赏赐钱财。
徐夏商这是要未雨绸缪,提前在各处观察宗室中的杰出青年子弟,为将来做打算?
这个就有点太超前了
徐子先肯定不会接这个话茬,就算他心存欲望和野心,为了自保也得不停向上,但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些?
“你莫忘了你的身份”徐夏商又咳了几声,说道:“不是要你争,而是要你做好自己的事,到时候自然有人替你争”
“啥身份?”徐子先有些懵懵懂懂,今天他实在是被老相国给搞糊涂了。
“糊涂,昏聩!”徐夏商怒了,说道:“徐子诚为什么来京多日就是不拖着办袭爵,一直谋求想留在京师,不去江陵上任?你好好想想,你和他都是什么身份?”
“文宗苗裔?”
“对喽!”徐夏商恨铁不成钢的道:“这个身份,你自己不重视,难道别人会替你想起来?”
徐子先这时才恍然大悟!
老相国不是要谋反,也不是要策动徐子先谋反,而是走一条堂而皇之为国选择储君的路。
文宗后裔并不多,养成的皇子不过五人,太子早逝,留一子长成,就是后来的成宗,成宗无子,绝嗣,然后是次子吴王,现在吴国公一脉。皇三子就是赵王一脉,现居福州。皇四子就是现任的大宗正韩国公徐安吉,其以文宗皇子身份封国公,考锁厅试,在外任职多年,后来中年之后一直无子,奉成宗之令回京任大宗正。
本朝的大宗正,向来是在远支宗室中挑选,以防在京与各家宗室勾结,或是处事不公,或是滋生野心。
徐安吉是徐子先祖父第一代南安侯的亲兄弟,也是文宗皇子,若不是其无后嗣,大宗正是不可能由徐安吉担当。
徐安吉不仅无后,还拒绝了过继,过继宗子是当时一般的做法,但也有不少人不喜欢过继,宁愿绝嗣。
成宗逝世时,赵王已经有嫡长子,当时的韩国公一脉无子,吴王一脉只有与成宗的同辈兄弟,第三代未出生,只有赵王有子,在成宗逝世前数日,赵王奉诏将长子紧急送入宫中,以皇子之名在宫中教养。
后来成宗逝世,虽无皇太子名义,身为唯一的皇子,崇德帝还是很顺利的登上帝位,乃成大魏天子。
现在崇德帝也是没有子嗣,大宗宗位之争,显然也是被很多有心人惦记上了,谁家能再送一个小子入宫,如赵王一般富贵和掌握权力,指日可待。
徐子先这一下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赵王对自己父子一脉百般打压,提防,甚至不顾福州大局和宗亲情谊,一定要以徐子威和徐子文压制自己,甚至恨不得叫自己被蒲家的人杀掉才好了。
这里头涉及到大位之争,哪还有一点亲情可言?
崇德帝无子,按例应该是从文宗一脉第四代里挑选,但为了防范别家宗室起异样心思,酌金一事,对很多实力雄厚,血脉也较为接近的宗亲打压的最为厉害,至此徐子先彻底明白过来,先扫除外围那些野心勃勃的宗亲,将大位继统定在文宗一系,然后再定于赵王一脉,这应该才是当今天子和赵王联手施为的最大目标所在。
别家宗室的机会都不是太大,以大魏和华夏传统来说,就算是崇德帝无子,理所应当的是从近支宗亲里挑出人选入承大统,远支宗室可能也有猪油蒙了心的蠢货,其实用不着广泛打击,崇德帝在酌金一事上大失宗室人心,也是因为打击太广,手段太蠢。
徐子先也是文宗一脉,当今崇德帝的从堂兄弟,在宗亲血脉上相当接近,大魏的皇统也有过兄终弟及的例子,按徐夏商的说法,徐子先也有机会?
只要徐子先表现出色,文才武略俱是上上之选,力压徐子威和徐子文,当然还有那蠢货徐子诚等人,崇德帝离世之后,由两府,宗亲,群臣推举,谁的机会更大?
想到这里,徐子先也是砰然心动。
如果能入承大统,以全国之力除旧布新,徐子先自信以自己的能力,数年之内,可以使大量的禁军改头换面战力大增,强兵之后,再以举国之力展布自己的施政,似乎更容易成功?
“老相国的话,我是明白了”徐子先沉吟片刻,还是摇头道:“天子尚在盛壮之年,且无失德,此议非臣子所敢想,所敢为。”
崇德帝其实人心尽失,最少在普通人和群臣眼里,皇帝不是一个有能力的天子,这应该已经是普天下的共识。
但所谓失德不失德,主要还是看个人德行。当今天子不好女色,不喜财货,宫中用度一减再减,皇帝俭朴到穿旧龙袍,虽然不至于到打补丁的地步,但比起大魏盛时,一身龙袍只穿一遍的奢侈,当今皇帝在私德上确实是毫无可指摘的地方。
要紧的是天子还十分勤政,每天都在宣政殿或内东门御门听政,听取两府和诸部寺卿汇报国政,指示机宜,刘知远就是在天子的亲自提携下,由小臣在数年间直至大参。
皇帝入手落子布局并不符合大魏的政局传统,很多人认为也是现在政局紊乱的根源之一。
但不论如何,皇帝勤政在表面上总是会被人称许,从公德和私德两面来说,崇德帝都展现了良好的教养和过人的克制能力,在经历了武宗和成宗乱政之后,其实在数年之前,人们对天子还是抱着善意和期望,一直到如今,还是有不少百姓觉得天子可以力挽狂澜,使得大魏中兴。
昨天忘更了,今天这章九千多字大章节补上,也就不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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