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寒抱着剑,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遭,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末了抬了步子,跟在她身后。
虽然何寒向来寡言,可是今日分外的寡言,叶小清在街上闲逛半天,买了一包糖块,塞进嘴里一块,回头看何寒的时候才觉得不对劲,她有些疑惑,只得将手中的糖块向前递了递。
何寒看了一眼那些糖块,张了张口想说什么,随即叹着气摇了摇头,伸手去拽住她的衣袖,将她拽到偏僻一些的小巷子里,确定四下没有人,才皱着眉道:“……恕我直言。”
此时离正午还有些时候,小摊贩并没有摆摊,也没多少行人,巷子里很冷清,看样子何寒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叶小清没多说什么,只咬着嘴里的糖块,仔细听着。
“我虽然一直奉命盯着你,但我一直拿你当朋友的。”何寒垂下眼眸,紧紧攥着手中的剑柄,有些欲言又止,“有些利害关系我要跟你说清楚。”
利害关系是什么叶小清不是很清楚,她将手中包着糖块的纸包放进袖中,“我也拿你当朋友。”她点点头,“你说。”
在她心里,何寒是极其稳重的,不会无缘无故跟她说些无用的,所以她也得认真起来。
“想必你也清楚,李微熹现在炙手可热。”何寒正色道,“现在局势未明,谁能娶到她,胜算就很大……那胜算你也知道是什么。”
说话就好好说,用什么四字成语,炙手可热又是什么玩意儿,叶小清听得云里雾里,只得胡乱点点头。
“宋辞与我说过,这事不能落到别人头上,更不能是永昌王头上,最好是……”看着她迷茫的模样,何寒皱了皱眉,“落到主子头上,你懂吗?”
她忽然提及孟弈白,叶小清回了神,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咬了咬嘴里的糖块,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今日这事我应当拦着你的,你不该来找李微熹。”何寒叹了口气,她不太会说话,口中说出的话每每都不加修饰,略显伤人,但她不得不说,“你可能忘了你应该做什么,你该做的不是这个,你不觉得……”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看了看叶小清的神色,复而继续道:“最近,你有些逾矩了吗?”
听着何寒的话,叶小清有些发愣,一直盯着她握着剑的手,都忘了吃嘴里的糖块。
“你别怨我说这些,我是为了你好,我也知道你跟主子关系不一般。”何寒闭了闭眼,“你是我朋友,但王爷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必须为他办事,为他着想,这是我的职责。”
叶小清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该据理力争,还是认怂,或是跟何寒大吵一架,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何寒说的对,说的很对,一点儿都没错,她听了觉得特别有道理。
可这么有道理的话,她听了为何觉得有些难受。
何寒说得平静,声音就像是刀子:“今日我不阻拦你来找李微熹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但我必须提醒你,你是宋君仪,你只是颗棋子。”她说得毫不留情:“……牵制永昌王的棋子,仅此而已。”
闻此,叶小清周身忽然冒出了冷汗,连忙出声打断了何寒的话:“够了!”
何寒收了话头,眉头一皱。
叶小清好似刚刚回过神来一般,眼神有些躲闪,“你别说了好不好,你说的我都知道。”她低下头,将嘴里的糖块吐了出来,透明的糖块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尘土。
“一点也不好吃……”她缩了缩肩膀,“我再也不吃这家的糖块了。”
见她如此,何寒抱起手臂,剑横在胸前,面上依旧没什么神色,眼中却是情绪复杂。
明明是灼热的夏天,叶小清却觉得有些冷,吹来的风是凉的,指尖也是凉的,刚刚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只余下胸口一团沉闷的气,压着她让她呼吸不畅,脑中的思绪如同糨糊,她压根理不清楚,想不明白。
抬眼看了看有些担忧的何寒,她吸了一口气,本想故作轻松说些话,余光忽然瞟到了一道黑色身影,那身影折身走进了一条小巷,她注目一看,正是她在丞相府中看到的那个眼熟的黑衣人。
本来叶小清正无话可说,恰好这个黑衣人忽然出现,她找到了事做,连忙绕过何寒,伸着脖子看向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回头道了一句:“我跟上去看看!”说罢,连忙跟了上去。
身后的何寒本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她跑得足下生风,只得叹口气跟了上去。
叶小清是个不喜欢动脑子的人,因为她遇到的事多数是动手就能解决的,用不着动脑子,所以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从哪见过那个黑衣人。
在丞相府她没法跟上去看是怕惹事,可是如今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压根没人管,她非得跟上去看个仔细。
忽略了心头的郁闷,她盯紧不远处的黑色身影,顺带着回身招呼了招呼何寒,轻手轻脚地跟着,不敢跟太近,距离刚刚好能看到那个黑衣人。
那个黑衣人步伐稳健,走得不急不缓,何寒提起气息,细细打量了打量,随即皱了眉头,伸手去拍了拍叶小清的肩膀,提醒她:“这个人恐怕是有功夫傍身,我们……”
“怕什么,我们也有功夫。”叶小清不以为然,目光一直黏在黑衣人身上,“我们还是两个人呢,肯定打得过。”
能在丞相府出入的人定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何寒的理智告诉她不应该管多余的事,她本想制止,但忽然想起刚刚叶小清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一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黑衣人穿过一个小巷,在主街上走了许久,又拐进一个小巷,走得弯弯绕绕,专挑偏僻地方,若不是他住在偏僻地方,那就是发现有人跟踪故意绕圈子。
叶小清显然是不清楚,还跟的分外起劲。
何寒隐约察觉到不对劲,这已经快到城西了,城西是连城王与永昌王的地界,她们就这般贸然前来有些不妥,她垂眸思索了一小会儿,还未说些什么,叶小清忽然“咦”了一声,站住了步子。
何寒连忙抬起头,眼前的小巷子除了几家住家并没有小摊贩,此时巷子中空空荡荡,没有行人,四周静悄悄的,静得好似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而一直跟着的黑衣人,居然不见踪迹。
再看叶小清,她正疑惑地挠着头,四处打量,“……人呢?”她回了头,郁闷道:“我刚刚一直看着他,就眨眼的工夫,他忽然消失不见了……”
一听这话,何寒惊得连忙伸出手,按住腰间的佩剑,提起气后退两步,出声提醒:“小心——”她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一袭黑衣如同鬼魅一般忽然出现在叶小清身后,身形快的根本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叶小清习武多年也不是吃素的,感受到突然变化的气氛,她习惯性一弯腰,避开了身后击来的一拳,以手撑地想将身后的人踢倒,没料到那人跃起避开了她的腿,在空中旋转了一圈,
何寒连忙拔剑冲上前,剑锋散发着冷冷寒光,毫不避讳直刺黑衣人的喉咙,可他实在是太快,就算她的剑快,也只是刺破那人的衣摆。
在太平待了这么久,叶小清还是头一次遇到武功高强的,虽然不知是不是比孟弈白的武功还要高强,但至少比她的好。
黑衣人足尖点在何寒的剑锋上,顺势撕下衣摆上破碎的黑布,一个旋身的功夫黑布已经系在他的脸色,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眸。
他的手搭在手臂间,叶小清本想上前,却听何寒大喊一声:“退后!”说话间,那人自手臂内侧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出鞘的同时暗自灌注真气,匕首鞘顺势重重击在来不及收剑的何寒的胸口。
胸口受到重击,何寒踉跄了一下,咳嗽了一声,亏了那只是个匕首鞘,若是黑衣人的拳头,带着如此的气劲力道,她早就受重伤了。
见何寒被击中,叶小清有些急了,连忙上前挡在她身前,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要是双刀在身上就好了,就能抵挡一下了。
黑衣人如同影子,似乎都能隐在阴暗的小巷中,叶小清尽力去看,只能看清他手中的匕首,有如此功夫傍身,想必不是个简单角色,二打一居然丝毫占不到便宜。
“夹击。”身后何寒已经站直了身子,她伸手抹掉唇角的血迹,攥紧手中的佩剑,悄声提醒。
叶小清会意,一脚蹬在小巷的墙壁上,身子高高跃起,转眼之间已经落在黑衣人身后,捡起地上废弃的锄头,折断累赘的铁头,只用木棍朝着黑衣人击去。
与此同时,何寒提起气紧跟她的攻击,一剑一棍即将击到黑衣人之时,他却身子一顿,凭空消失,何寒连忙收了剑,转身站到叶小清身侧,守住她的后背,额上不停地冒冷汗。
“……是江湖人。”京畿中少有这般高手,何寒皱紧眉头,仔细察觉着四周的细微变化,没有察觉到黑衣人,反而察觉到巷子口传来的脚步声。
若是让人看到两个女子在巷子里打架斗殴,都是江宁王府的人,其中还有一个应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家大小姐宋君仪,那就不是惹事这么简单了。
“有人来了,快撤!”何寒当机立断,伸手想去拉叶小清,就在此时,黑衣人不知在何处忽然出现,一拳重重击在何寒的肩头,她始料未及,被这一强硬击击得后退好几步,后背砸在小巷中阴冷的墙壁上,喉咙中顿时翻涌出腥甜的血。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叶小清连忙回过身,仰头只见黑衣人近在咫尺,她能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尽是杀意,手中的匕首泛着寒光,正对着她的脑门,就差挥下要了她的命。
巷子口的脚步声愈发的近,何寒想起身,才发觉胸口撕裂一般的疼痛,肩膀好似是脱臼了,根本站不直身子,口中翻涌的血沾湿了她的衣襟。
刀锋在叶小清额上,她无法抵挡,也没机会再抵挡,只能抬起手臂紧紧护着额头,电光火石间,她忽然觉得这一瞬变得特别长,长得让她能想起些往事,长得连呼吸都仿佛静止了。
她这半辈子过得粗糙,没被爹娘疼几年,剩余的日子就在打砸抢烧或者被人杀之间度过,从小到大她没少受过伤,严重的时候能在榻上躺上个三四个月,最严重的时候什么都吃不进去,和死了没两样。
她的手上沾满人命,身上也有不少深深的疤痕,就算是当了寨主,也整日打打杀杀的,这一生过得一点都不好,像她这般作恶多端的人,死不足惜,就是这次跟踪人家连累了何寒跟她一起挨揍。
叶小清看着匕首锋利的刀锋落下,即将刺到她的手腕,刀锋过于晃眼,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只在一瞬间,有一道熟悉的声线在身后响起:“君仪!”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揽住了她的肩头,力气很大,她被这力道一拽,踉跄着要栽倒,紧接着,有人紧紧抱住了她,像是抱住了珍宝一般,随即一个回身将她护在怀里。
耳旁,刀锋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分外刺耳。
叶小清愣愣地睁开眼,望见一袭素色衣衫,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银丝在素面里勾勒出锦绣祥云流纹,映着暖阳散发着微微的光,好似当真是天边缥缈的云彩。
在她认识的人中,能将素色穿得如此出尘的有且只有孟弈安了。
她的目光上移,果不其然,孟弈安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若是在之前,他清俊的眉眼间会带着些笑意,像暮春三月的春风,而不是像现下一般,紧紧皱着眉头,像是忍着巨大的痛苦,甚至额上都冒出一层薄汗。
“奕安?”从没见过他如此痛苦的模样,她下意识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身子,手贴上他的背时,触到一片湿热粘稠。
叶小清对这个触感分外熟悉,她抬起手,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到自己的手,上面鲜红一片,红得触目惊心,那是他的血。
心头好似“咯噔”一声,漏了半拍。
…………
竹意阁前有个佳木葱茏的小院,日头从头顶上渐渐向西沉,院中起了阵风,想来是快下雨了,风里带着些凉意,有婢女在眼前来来往往,手上捧着各色各样的托盘,上面不知端着些什么。
叶小清抱了抱胳膊,右臂在缠斗时被划伤,如今冰凉极了,她的手不经意触到臂上的伤口,疼得缩了缩身子,一侧候着的婢子连忙上前,想看看她的伤口,叶小清挥了挥手,婢子只得乖乖站回去继续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几位太医推开了竹意阁的榆木槅门,纷纷背着药箱去开方子了,一旁候着的婢子看到叶小清忽然急切起来的模样,连忙福了福身子,道:“宋姑娘请宽心,王爷并无大碍。”
叶小清没听进去,先前孟弈安的贴身护卫裴江跟她说,只要太医出来了她就能进去,如今一瞧见太医出来,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进了竹意阁。
月牙小桌上摆着瑞兽香炉,上升薄雾般的白烟,满室萦绕着淡淡的安神香味道,她没心思多看,径直绕过屏风进了内室,一眼就望见红木架子床榻上躺着的孟弈安。
他合着双眼,身着白色里衣,面上没有什么血色,除了长睫与发丝是不一样的颜色,其余都是失了血色的白,窗棂外洒进来的日光像是薄纱,轻轻覆在他身上。
内室极其安静,她的步子一下子顿住了,生怕脚步声惊扰了他。
在床榻旁边伺候着的两位婢女瞧见这场面,连忙将手中的汤药搁到小桌上,随即行礼退下了。
看了一眼床榻上休息的孟弈安,又看了看桌上冒着热气的汤药,叶小清瘪了瘪嘴,小心翼翼踮起脚,轻手轻脚搬了两个圆凳,放在床榻边上,一个用来坐,另一个用来搁汤药。
光是闻就知道这汤药有多苦,她想了想,又轻手轻脚倒了一杯热水,从袖中拿出那包糖块,拆开拿出一块,搁在茶杯旁边。
小时候她不肯吃药,爹爹娘亲就是拿糖块诱哄着她才能勉强喝下药去。
忙活着做完这些,叶小清才得了空挪回床榻旁,一屁股坐在圆凳上,以手撑腮,呆呆的望着床榻上睡着的人。
孟弈安的里衣微微敞开着,细细看能看到他胸口前绑着层层纱布,窗外那薄薄的阳光将他映的好似透明,她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他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小巷子中,为何会在那般紧要关头救了她,她一概不知,反而还有些迷茫,脑中都是他后背上鲜血淋漓的模样,她想着,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轻轻拂开他额上的碎发。
虽然那黑衣人伤了孟弈安之后就跑了,何寒也借着巷中杂物遮挡翻墙躲藏了,她除了些小伤也是安然无恙,但她心里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
叶小清深吸一口气,复而缓缓呼出,偏头去看了看内室的摆设,发现摆设极其简单,显得内室空且大,而且摆设清一色都是榆木制成,带着淡淡的木香,在夏日里让人感觉到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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