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么?!”
骤然间爆发的情绪扯动了本就重伤难医的肺腑,杨行远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的血喷出,染红了衣衫上的龙形暗纹:
“朕是这大梧的天子,若是一味地妇人之仁、沉溺于儿女情长,又如何能够立足于万民之上?!”
丹阳自打封王起便觊觎太子之位,分明是从出身低贱的宫嫔肚中爬出来的卑贱庶子,却总做着将自己挤出东宫的春秋大梦;
东宫的侧妃妾室均是出身朝中大家,若是自己无法平衡她们背后的母家势力,便也无法如此顺利地借助他们的支持登上帝位。
年少时他难道就从未奢求过平凡人家兄弟间的亲情,难道就从未因着阿妍的郁郁寡欢而心有不忍过?
可分明就是丹阳不顾骨肉亲情、妄图太子之位在先,分明就是阿妍娘家势薄,又不肯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朕有什么错?!”
抬手狠狠抹去了唇边的血迹,杨行远拼尽全力般嘶吼着,如同濒死之际挣扎的豺狼:
“朕难道就不想如你兄弟二人一般,与丹阳享寻常人家的手足之情,难道就不想独宠自己心爱的女子,教阿妍莫要深夜独自垂泪?
“朕难道就愿意看着自己麾下的将士枉死战场,难道就愿意兵败于李隼,还被他带到了永安塔那个破地去?
“可朕是天子,当年经历了多少的明枪暗箭,看过了多少的尔虞我诈才坐上了那张龙椅,你们又怎会明白朕的苦衷?!”
“够了!”
是杨盈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发疯般的质问,声调甚至因着猛然地爆发而有些许破音:
“所以你就为报当年抢夺太子之位的仇而赐给了丹阳王兄那么多的侧妃,就宁可听信胡太监的谗言执意御驾亲征,也不肯听信诸位将军哪怕一句的劝谏之言?!”
“……你说什么?”
“臣妹的意思是。”强行摁下了呼之欲出的怒火,杨盈有些倔强地抬起头来,神情因未散的愤慨而微微僵硬,“今日发生的一切,皇兄亦有过错。”
得享杨姓,身处皇家,没有人比年少时曾在冷宫长大的她更明白,这个尊贵的姓氏下藏着的是多少的身不由己。
丹阳王兄年少时曾与皇嫂青梅竹马,可父皇一声令下,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入东宫做了皇兄的太子妃;
皇兄分明不喜欢那些出身大家的侧妃,可为着平衡朝中势力,却也只能装出一副压根就不在乎皇嫂的模样。
——但那都不该是他被权势迷了眼,心安理得将无数牺牲视作理所当然的理由。
“臣妹幼时曾有一次偷跑出冷宫,却被王嬷嬷罚跪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勒令不跪满两个时辰便不准回去。”
回忆起彼时的经历,杨盈苦笑着摇摇头,鼻尖竟有些没来由地发酸:
“是皇兄路过时叫宫女把我领了回去,还重罚了那仗势欺人的嬷嬷,将她赶出了宫去。”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不再是百官口中那光风霁月的君子了呢?
是他分明应当承担败仗的罪责,却将一切推卸给无辜的将士们,甚至将天道英灵们的清名当作是筹码那时?
亦或是更早的,从他渐渐疏离忠言逆耳的文武群臣,将太监们的话奉为圭臬,甚至连批阅奏章这等大事都推给了他们那时?
高位之上掌管他人生死大权的权柄吞噬了他的温润,纸醉金迷酒池肉林的温柔乡泯灭了他的勤勉。
那个少时曾唤她“阿盈”,甚至偶尔会偷偷买通宫婢嘱咐她们待她好些的太子皇兄,早就死在了她的回忆里。
“陛下可还记得,自己初登皇位时是什么模样?”
一片无人再言的安静里,宁远舟忽而低声唤了声“陛下”。
他曾以为自己所侍的是英明的君主,满怀为君为国的希冀进入了六道堂,后又一手将只司刺探暗杀之事的六道堂精心打磨作了今天的模样。
可那初上位时英明决断的君主却在太后薨逝后为奸佞宦官所蛊,不仅纵容朝中欺上媚下者横行,更是将为君者那颗纯良至善的本心湮没在了滔天的权势里。
杨行远一时无言:“朕……”
他又能说什么呢?
五万将士血洒疆场,天道缇骑魂散异乡,许蔡景三城因兵败归于安国版图,百姓饱受苛税之苦,大梧朝堂成了牛鬼蛇神横行的乌烟瘴气之地,确也与他这些年来的昏聩不无关联。
现在想想,怕是早在为报复丹阳而刻意当着阿妍的面替他立了两位官家女子为侧妃时,他便已被皇权至上的快意迷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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