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加林,德顺老汉关好大门,他脚步沉重地走到炕跟前,这时悬在墙壁上用手工粗布做的唢呐袋子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眼睛一亮,慢慢地上了炕,起身取下了这把伴随他大半生的唢呐,他圪蹴在被子上,从袋子里一件一件的取出了气盘,唢呐杆,唢呐碗,细心地进行组装,最后他从一个有了年代的生锈脱皮的小铁盒里取出哨子安在唢呐口上,抚摸着组装好的唢呐,他的情感有点悲凉,情绪有点低落。
唢呐可是德顺老汉的心爱之物,德顺老汉生在黄土长在黄土,就像一棵老树离不开生养自己的土地那样,他一辈子离不开唢呐。他对唢呐的爱胜过了米芾爱奇石,弥衡爱鼓,王昭君爱琵琶。德顺老汉一闲下来,就把唢呐擦拭一番,把唢呐擦得溜光水滑,泛着熠熠的金乌色,他一生没有其他爱好,除过吸烟喝酒,就是拿起他钟情的唢呐。劳累疲倦时吹上一曲,情绪低落时吹上一曲,心花怒放时吹上一曲。这泛着紫铜色的唢呐承载了德顺老汉多少生活的风雨沧桑,演绎了他多少生命中的苦辣酸甜。
德顺老汉生性达观,这些年来,在世人的面前他总是乐呵呵的,慈眉善目,就像一个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无忧无虑,不知道什么叫孤独和悲愁。实际上,人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而他人生的另一面却是常人无法看到的,也是无法理解的。特别是每到逢年过节或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独自落泪,他思念他的父母,思念他年轻时的相好灵转,寻思着这些年来,灵转她是咋过活的。有时,德顺老汉试图做相思梦,在梦中去寻找被卖到天津的灵转,然而更让他担心焦虑的是解放以后,一个接着一个的政治运动,从解放初的“五反”到五七年的“反右”;从公私合营到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从“四清运动”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加上整天价讲割资本主义尾巴。每次运动都会让他揪心,他就是在为灵转着想。因为灵转嫁给了天津一个有钱的人家,那么她的家庭成分肯定不会是贫下中农,也不是无产阶级,她能不能躲避以往的劫劫难难,德顺老汉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到心酸落泪,然而,他敢断定,灵转在他的心里已经装了五六十年了,但他坚信,只要他活着,那么灵转起码也活在他的心里。他原以为把年轻时的相好灵转装在心里是一种幸福,没想到更是一种痛苦,每有风吹草动都能牵动他那过敏的神经,他内心的凄楚又有谁能知道呢?
这些年来,伴随德顺老汉的有两件什物,一个是东风牌收音机,一个是炕头墙壁上布口袋里的唢呐,情绪好时就听听收音机,心烦意乱时就吹吹唢呐。他内心的情感也只能在唢呐的笛眼里潮涨潮落,心中的痛苦也只有随着唢呐的律动而荡漾。
这时,一曲悠扬的唢呐声从德顺老汉的门房里荡出,一会儿高亢嘹亮,节奏清脆而明快;一会儿如诉如泣,节奏沉重而缓慢。
门房里德顺老汉鼓着腮帮子,他枯黄的脸,明暗交织,明的是灯光的凝聚,暗的是深深的皱纹。他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时而前倾,时而后仰,时而热泪盈眶,时而老泪纵横。
凄楚的唢呐声在房间里回荡,这一曲曲生命的旋律,命运的哀鸣,透过破旧的窗棂,伴随着砖厂前面山间冰层下流淌着的小溪,去应和川道里的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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