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高加林难得今冬农闲的时节,这段时间他除了挖窑,就是看看书,好在父亲帮着干,时不时德顺爷爷也过来搭搭手,给他帮忙。
加林往外运土的是一辆独轮车,加林小时记得的是木头轮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已改成了架子车轮子了。倒土的地方又不远,距离窑口也就十来米,气打饱,加林推一车土就像耍一样。
农家人过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混着,反正也不愁吃食。
加林一有时间就看书,干活累了看书,高兴时候看书,痛苦的时候也看书。
冬夜绵长,高加林睡不着的时候,他就默默地躺在炕上,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烟,其实他心里深处却暗流涌动,这暗流,时而不动声色,时而波澜滚滚,使他不能自已,有时,他便索性放纵自己,任其思潮跌宕起伏……
他回想蹉跎岁月,漫漫十年的求学路,社来社区开门办学的雨雨风风,学生时代和黄雅萍的精神契合,高考的失利,他的三年小学教学生涯,还有和刘巧珍那曾经一度的美好爱情。这一切的一切,都像天上的云彩,已不知行踪了。无情的岁月,现在留给他的只能是自己独斟自己酿成的苦酒,以苦笑来排闼心中的苦涩。
这天晚上,高加林身体虽说有点疲惫,但他的大脑却非常清晰,他便拿出了贾老师捎来的剪报本,这是用红旗杂志做的封面,用隶书写着《思想战线》第五册。
贾老师真是个细心人,他给剪报还做了个目录,旁边还用钢笔写着《拨乱反正》。里面都是大块头的文章,加林仔细地翻着,第一篇是《光明日报》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再往下看便是触及高加林灵魂深处的围绕“思想解放的先驱”遇罗克的三篇报导文章,都是八零年七月份的,一篇是《光明日报》二十一日《划破夜幕的陨星》;另外两篇是《北京日报》七月十五日刊登的《逆风恶浪中的雄鹰》和《一份血写的报告》。
加林停下了吸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遇罗克—遇罗克……
这个遇罗克是何许人也,竟能引起高加林的共鸣。
高加林又接上烟点着,吸着看着,遇罗克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庭,他的父亲遇崇基早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五十年代是华北电业管理局的工程师,一九六二年他在《北京晚报》发表了短篇小说《蘑菇碉堡和菜花老人》;一九六三年《大众电影》杂志刊登了他的《评影片<刘三姐>》;一九六四年他写了《焦裕禄演戏》的梅花大鼓,由北京曲艺团演出。
他曾固执地认为,自己出身虽然不好,但党是重在表现的。因此,他没有必要看低自己,更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社会性参与限定在一个“应有自知之明”的框框以内,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以马克思主义者的身份,进入社会政治的话语,参与什么是真马克思主义什么是假马克思主义的辩论。当他读到《文汇报》上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时,他立即写了《从<海瑞罢官>谈到历史遗产继承》投寄《红旗》杂志,被退稿后,接着他又写了一篇《人们需要不需要海瑞》,副标题是<与姚文元同志商榷>”投寄了《文汇报》,他明确地指出:“姚文元同志代表了存在于思想界中的机械唯物论的倾向。我觉得和这种倾向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
一九六六年二月三日文章放在该报第四版最下角刊出,他认为这不符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也不符合党一贯执行的“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于是他在一九六六年夏秋,便开始撰写《出身论》,该文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社会影响和家庭影响,强调社会影响远远超过家庭影响,家庭影响服从社会影响;第二部分、重在政治表现问题,分三个方面论述;一、出身和成份完全不同;二、出身和表现关系甚小;三、出身好坏和保险与否毫无关系。这个话题是从“黑五类子女不保险”的说法引出的。第三部分、受害问题,从大学招生、工厂提干、农村给地富子女划成份、街道办事处改选居民委员会等几个方面得出如下结论:“出身压死人”。并且尖锐地指出,这种阶级偏见,任其发展下去,那与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等种姓制度还有什么区别呢?《出身论》写好后,遇罗克便大张旗鼓地以北京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名义在《中学文革报》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八日创刊号上发表。该文广为流传,首印两万份,一抢而空,二月份又以专刊形式在印了六万多份,依然是供不应求,在社会上影响巨大。后又被以不同的形式翻印传布。
高加林一口气将这些通讯读完,特别令他的灵魂受到触动的是遇罗克的“假如我也挨斗,我一定要记住两件事:一、死不低头;二、开始坚强最后还坚强。”对于遇罗克的死,高加林反思着,这是不是法国的大革命那时候一样,有时候不需要什么理由。(注: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告遇罗克无罪。)
加林还把北岛追忆遇罗克的两首诗《宣告》《结局或开始》抄在了笔记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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