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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终章(1 / 2)

无恤回来了,可我沉在血海怒涛里要怎样才能醒过来?这个残忍的世界夺走了我的一切,我还要醒过来再一次面对它吗?痛,无处不痛,痛得我想要做个懦夫,乞求死亡将我带走。可我死了,他会恨我,恨我弄丢了我们的孩子,还抛下他懦弱地死去。我是这世上最无用的母亲,我怎么能弄丢自己初生的孩子;我是这世上最无用的女儿,我怎么能眼睁睁叫我的父亲死在我面前;我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妹妹、最无用的朋友,可为什么你们都死了,无用的我却还活着

我在梦与现实的边缘痛哭,有人颤抖着捧住了我的脸。

“小儿,不要再哭了”他抹去我脸上的泪,自己的声音却哽咽了。

我想要睁开眼,可瘀肿的左眼已经睁不开了,右眼的眼皮有伤口,凝结的血污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过阴影间窄小的缝隙模模糊糊看见火光里一张悲伤的脸。

“将军”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伍封在秦国,怎么会在这里?可他就在这里,在我面前,他的眼里满是泪水,我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看见他的泪水。

“醒了就好。”伍封用袖摆一点点抹去我眼下的血污。

“无恤呢?”我转动僵硬的脖子在旷野中寻找着梦里的人,他分明回来了,为什么我见不到他?

“他和韩虎、魏驹一起护卫晋侯回宫了。你既然醒了就先吃点儿东西吧,吃完东西再把太史送来的药喝了。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要问,我待会儿都会告诉你,但你先要把粥喝了。”伍封皱着眉头将我抱坐起来,我看到自己单衣下摆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心便痛得犹如针挑刀剜一般。

“你不吃东西,什么时候才有力气把你兄长和孩子都接回来?”伍封舀了一勺稀薄的米粥放在我嘴边,我惊愕地看着他,他点头道,“孩子没事,你兄长也还活着。义君子陈逆已经将他们安置好了,等你伤好一些,就能见到他们了。”

“他们还活着?”

“活着。”

“还活着”我一把拽住伍封的衣襟,伍封轻叹着放下米粥抱住了我。压抑的哭声在温暖的怀抱里变成了痛苦的悲号,我越哭越大声,伍封只同我幼时一样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低喃着:“好了,都好了,不哭了。”

我大哭不止,直到将心里的恐惧与绝望都哭尽了,才抹了脸,抽噎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盗跖与你都住过的地方。陈世子让你不用担心,孩子和你兄长需要的一切他都会准备好。”

“盗跖他”

“走了。你晕倒后,晋侯当着众人之面赦免了他和他的奴隶军。三卿都在场,智瑶不能抗旨也就只能放他们走了。”

“三卿?”我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故梁桥,黎明暗紫色的天空下,故梁桥上已空无一人。

“赵无恤昨夜带兵在故梁桥上救了晋侯和盗跖,他手下谋士张孟谈入城接了韩虎与魏驹出城。赵、韩、魏三卿皆在,智瑶的军队才不至于在汾水之畔与赵氏之军刀兵相见。”

“原来是这样,这么热闹的场面我居然都错过了。智瑶是不是气疯了?现在就算将我剥皮抽筋,焖煮成羹,也不能叫他消恨了。哈哈哈,可怜他的武子鼎红红火火烧了一夜,只烧了一鼎的椒姜”我又咳又笑,伍封皱眉对我道:“你还能笑?你为何从没有跟我提过你与智氏之间的纠葛?我若知道你是赵稷之女,又有人日日算计着你的性命,当初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绝不会放你走。”

“当初”当初如果我没有离开秦国,当初如果他愿意让我留在将军府守他一世,当初如果我如他所愿嫁给了公子利,那四儿会不会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她一定还好好地活着。她会嫁人,会生儿育女,也许她会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怀念她的青衣小哥,会在与我闲聊时偶尔提起那个大雪里的少年,但她一定不会死,不会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就死了。

“我要进城,我要去找四儿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稀粥一口喝净,挣扎着就要起身。

伍封急忙按住我,痛声道:“四儿的孩子赵无恤已经让张孟谈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经入城去了。你刚生了孩子,昨天夜里受的伤已经够你吃一辈子的苦头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还有人样吗?到底是谁教的你这样不要命,是我吗?”

“不,将军,我已经对不起四儿,我不能让她的孩子再有任何闪失。”

“我知道,赵无恤也知道。所以,交给我们,交给张孟谈和公士希吧,他们都知道。”

“可”

“不是只有你担心,公士希也是看着四儿长大的。”

我心中又悲又痛,抬手狠狠一拳捶在自己发麻无力的腿上。

“先喝药吧!”伍封递给我一只方耳小壶。

“我师父他?”这数日之内变化过多,我已经无暇顾及所有人的生死。

“太史受了点儿伤,但无大碍。”

“那就好。”我抬头将一壶苦得发酸的药倒进了口中,药汁浸到嘴角的伤口痛得我浑身一阵发抖。伍封寻不到帕子,索性将自己半副月白色的袖子撕下来递给了我。

“将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按住嘴角,颤声问道。

“数月前,无邪来秦国找过你。他是鲜虞国主之子,早前听闻齐侯要在廪丘集结诸侯攻打晋国,就想来秦国告诉你,可你那时已经不在秦宫了。他又来将军府找我,我担心你出事,就上禀国君请他派我以吊唁赵鞅之名到晋国接你。可我和无邪到了晋国却没有见到你,反倒在丧礼上见到了重伤的赵无恤。赵无恤的谋士张孟谈私下找到了我,告诉了我齐人的阴谋,请我替赵氏到皋狼、蔡地调兵。”

“请将军调兵?!将军可是秦将啊。”

“所以才更见赵氏之危甚矣。君上继位前曾与晋国赵氏有盟,昔年雍城大战,赵氏也曾施以援手,君上与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我持赵氏信物赶往皋狼,张孟谈离绛去了蔡地,无邪因与晋阳城尹相识便去了晋阳。”

“无邪也来了?!”

“皋狼、蔡地之兵昨夜皆至,唯独不见晋阳之兵。”

“怎么会这样?”我如淋冷水。

“鲜虞的人一直在找无邪,许是他去晋阳的路上又遇见他们,有所耽误了。你不用担心,鲜虞国主只想将他带回去,他不会有事。晋阳的人马再过两日或许也就到了。”

如果张孟谈没有看见阿素的密信,如果无邪没有去秦国找我,如果伍封没有赶来新绛,如果“若无你们相助,赵氏此番亡矣。”我想到背后发生的一切,不由得后怕连连。

“不,你错了,赵氏有赵无恤,亡不了。”伍封转头望向东南方那座巨大的黑色城池。

“护送晋侯回宫”,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我知道,此刻宫城之中,无恤一定拼死搏杀在另一场危险的战争里。

篝火渐熄,东方黑紫色的天幕上透出了一丝蓝幽幽的晨光,积聚了一夜的露水在旷野上蒸腾起了一片苍茫的雾霭。

远方,一辆奔驰摇摆的马车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我抓着伍封的手强站起身。有人扬鞭喝马朝我们飞驰而来。骏马冲破浓雾,高大如山的公士希猛拉缰绳将轺车停在了三丈开外。

“孩子呢?”我在车上没看见董石,急声问道。

公士希没有回答,反身从马车上抱下了一卷草席。

“你先在这里等我。”伍封松开我的手大步朝公士希走去。可我哪里还等得了,我盯着公士希手上的草席,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去。

公士希与伍封正说话,见我上前,一脸为难。

“你别急,孩子张孟谈还在找。”伍封回身扶住我。

“那草席里的是谁?”我死死地盯着公士希怀里发黄半旧的苇席。

“是四儿。”公士希喑哑道。

“让我看看她。”

“还是不要看了,记得她以前的样子就好。”伍封一把截住我僵硬的手。

我抬头望着伍封的眼睛,伍封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听我的,别去看。四儿也一定不想你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将军?”公士希将卷着四儿尸体的苇席放在了一处干净的青草地上,反身从马车上拿下了一把铜铲。

伍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侧首对公士希道:“去吧,葬得高一些,汾水七月易涝,不要淹着她了。”

“唯。”公士希微红了眼眶,转身往岸边的土坡上走去。

“公士,四儿在这里,她的夫君呢?”我望着公士希的背影哽咽出声。

公士希脚步一滞,回身望了一眼我与伍封,为难道:“我去晚了,晋卿智瑶昨夜入城就将他的尸体剁成肉糜盛给晋侯了。”

“阿拾”伍封闻言担心地看着我,我用力将手从他手心抽出,转身往河边走去。

“小儿”

“别跟来!”我挪着虚软的步子往前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空旷的原野上雾气弥漫,彻夜不息的河风将遍野的茅草吹成了阵阵起伏的波浪。一浪涌,一浪落,我凝视着野草翻涌的原野,恍惚间却有飞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纷纷扬扬。那是雍城的雪,雪里是手持长剑一路飞奔的温润少年。

肉糜,一釜的肉糜。

他若有知,四儿若有知

“阿拾,这个要一起入葬吗?”公士希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只红漆木盒,“是在四丫头床里头找到的,她打小儿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爱往床里藏。”

我双手接过木盒,轻轻打开盒盖,抽掉盒中覆在面上的一方红绢,红绢之下除了一些零碎小物,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未成的嫁衣和一套褪色的青衣。我年少时便曾答应她要送她一套天下最美的嫁衣,结果嫁衣未成,她便已经嫁了。而我竟这样懒惰无信,半成的嫁衣也觍着脸拿出来送她。她总不会嫌弃我,她从未嫌弃过我我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跟着我,护着我,为我杀了自己的心

“小儿,你别这样憋着,说句话吧。”伍封不安地看着我。

“走吧。”我抱着木盒往土坡上走去,公士希抱起四儿的尸体也跟了上来。

坡上的墓坑挖得并不深,河岸边的土,深了怕见水。

公士希将裹着四儿的草席放进了土坑,弯腰捡起一旁的铜铲。

伍封朝他点头,一铲黄土便落在了四儿身上。

令人窒息的痛苦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直冲心头,泪水决堤而下,伍封揽过我的肩,我身子一侧抱着木箱跳进了土坑。

“阿拾”

“四儿”我侧着身子在四儿身边躺下,连着草席将她紧紧抱住,“你现在很害怕对不对?这样会不会好一些?我知道他在这里,你一定不愿意回秦国,别担心,智瑶就是拿他吓吓晋侯,我会托阿羊把他连骨带肉都偷出来,你耐心在这里等一等四儿,我们好像一起看过很多次月亮,可从没有一起看过日出,今天的太阳快出来了,你看哪”我躺在冰冷潮湿的黄土里抬头仰望,深红色的朝霞遍染天穹,从朝霞的缝隙里又渐渐透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爱美的云雀冲上天空,扑展着自己霞光下胭脂色的羽翼,那淡淡的红、淡淡的粉曾是我们年少时梦的颜色啊

“阿拾!”有人纵身跳进墓坑,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他双眉紧蹙,眉梢红云赤如火焰:“伍将军,她疯了,你就由着她疯吗?!”

“你放开我!”我挣扎嘶喊,他全然不理,抱着我跳出墓穴大踏步走下土坡。

“四儿赵无恤!”

“四儿死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公士希拿起铜铲一铲一铲地往墓坑里填土,我尖叫着从无恤身上跳了下来,无恤一手抱住我的腰,一手钳住我的下巴,逼迫我转过脸来:“看着我,你看着我!四儿死了,董舒死了,你父亲也死了,可你还活着!”

“我宁可我死了!”

无恤赤红着一双眼睛瞪着我,我落泪如雨,他低头一下吻住了我。我愤然挣扎,他张开双臂将我搂得更紧,他不容拒绝,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气息将我心里破碎的地方全都填满。我放弃了挣扎,他抬起头,哽咽着将我的脸按进了肩窝:“谢谢你,还活着”

我凄厉悲吟,他将我涕泪横流的脸埋进了自己的胸膛。

我的四儿死了,她的坟是一个小小的土包。于安是叛臣,因而坟前的木牌上只写了她自己的名。智瑶下令全城搜捕董石,但至无恤出城,谁也没有找到他。董府有密室,知道密室所在的人都已经死了。如果董石真的在密室里,我只期盼他能多撑几日,撑到无恤找到他,带他平安出城。

“你去换身衣服吧!”无恤在四儿坟上撒了一抔土,转身牵住我的手。

“小芽儿”

“陈盘当年欠了我一条命,他会想办法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你先随我来。”无恤向伍封一颔首,牵着我往河岸边走去。他来时驾了一辆重帷马车,鱼鳞似的车盖,精绣晋国周天星斗的车幔,这车分明是史墨一直停在后院的七香车。

“你怎么借了师父的车?”

“这是你的车。”无恤伸手抚过七香车上早已暗淡褪色的丝幔,转头看着我道,“二十一年前,你就是在这辆车上出生的。我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的人,甚至早过你阿娘。”

“红云儿,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智瑶当年将你阿娘和兄长囚困在密室里,盗跖意外救了你阿娘,你阿娘又误打误撞上了太史的马车。那一夜,替太史驾车的人是我。太史用马车送你阿娘出城,她在途中生下了你。你藏在床褥底下的那件鼠皮小袄是我七岁那年亲手缝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夜出生的女婴。阿拾,我很喜欢这样的初遇,这让我们后来的每一次相遇都变成了命中注定的重逢。你生死不明,我重伤在床时,我时常回忆我们过去相遇时的情形。我告诉自己,这远不是结束,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总会重逢”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无恤的话叫我又惊又疑,又喜又悲。

“我不说,是想以后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在你最开心或最恼我的时候说与你听。可现在我要你信我,我要你相信我们总还会重逢。”

“你你要送我走?!”我愕然,抬手一把掀开了身旁的车幔。七香车里高叠着三只黑漆檀木大箱,他连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

“我昨夜已经和伍将军说好了,他今日就会带你回秦国。不日,陈盘也会把小芽儿和你兄长送到秦国与你相见。秦伯这次派伍将军来,本就是要接你回秦的,他既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有理由应对智瑶。智瑶新任正卿,还不敢得罪秦国。”

“你要送我去秦国?那你是打算让我住在将军府,还是秦公宫?”我红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无恤。

无恤紧拧着眉心默默地看着我,他的沉默是他心里最深沉的痛。他是赵无恤,如果还有选择,他绝不会放开我的手。

算了,我放弃了,放弃了折磨他,也放弃了折磨自己。

“红云儿,我们没有时间了,对吗?”

“不,我说过,我们还有数不清的朝朝暮暮。”

“骗子。”绛都罹难,赵氏一族折损最重。除了黑甲军和死在赵鞅寝幄里的赵季父一干人之外,住在都城之中有官职或军职在身的赵氏族人也大都没能逃过我父亲与于安的迫害。智瑶上位,无恤身为亚卿本就如履薄冰,我的存在只会让智瑶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他。如果赵氏灭族,如果他不能活下来,他又如何能守住我和孩子。道理,我都懂,可我

“这一次,你要我等多久?等到我忘了你,不再爱你,对吗?”我含泪瞪着无恤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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