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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椒结子兮(2 / 2)

“我学医不精,卿相的病最好还是请医尘来看看。”赵鞅入睡后,我和伯鲁退了出来。

提到医尘,伯鲁一脸愁苦:“君上要将医尘留在宫中,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去求求太史吧,他兴许有办法。”

“你师父那里”

“让无恤去吧,我走不开。”自那日竹林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史墨,见了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伯鲁虽然觉得我和史墨有些奇怪,但依旧点了头。

匆匆又是半月,新绛入了仲夏,一轮炽日天天顶头晒着,即使入了夜也依旧闷热得叫人睡不着觉。这一夜,我脱了寝袍只留了一件细麻小衣躺在床上,手心、脚心一阵阵地发烫,坐起来看窗外,烟灰色的残月已下了中天,夜风里却仍旧裹着暖暖的湿气,一吹,叫人从头到脚都黏糊糊的。

这么热的夜,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了,就真的睡不着了。我起身到水瓮里打了一盆凉水擦了身子,刚重新躺下,就看到院子里亮起了一片火光。热浪带着烟尘一波波涌进原本就闷热不堪的房间,我刚刚擦净的后背,即刻又渗出了一层腻腻的汗珠。

深更半夜里烧柴堆,是嫌今夜还不够热吗?

我趿鞋推开房门,一股灼人的热气带着飞扬的火星扑面而来。

“为什么要烧庭燎?发生什么事了?”我逮住一个往火盆里添柴的小仆问道。

“禀巫士,世子妇今夜喜得贵子,老家主令全府上下举烛同贺呢!”小仆喜气洋洋地说完,背起地上一大捆的柴薪匆匆离去。

喜得贵子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孩子。

我望着夺目的火光、纷飞的火星,失神呆立。

赵府的院墙里,一团团疯狂燃烧的火焰将头顶墨色的天空映得绯红,我光着脚爬上屋顶,遥望着远处人声鼎沸的院落,想象着那里的热闹与欢欣,想象着他此刻将婴孩抱在怀里时嘴角的笑。多好啊,我的红云儿终于做阿爹了。

“秋兰兮青青,椒结子兮灼灼,罗生满堂兮君欣吉日良辰兮”我对着空中一轮残月,一字一句吟唱着贺子的祝歌。夫郎,我的夫郎,我愿你的庭院枝繁叶茂,我愿你的膝下儿女成群,我愿你此后年年岁岁喜如今朝悲戚的歌声从耳边拂过,滚烫的泪水滑落面颊,抽噎着抹一把湿漉漉的脸,一首唱断了的祝歌又要从头开始唱。

“唱得这样难听,还要再唱一遍吗?”冷月下,烛海中,无恤一袭青衣走进小院。我透过闪着橘红色光斑的泪水痴望,只担心眼前的人影只是自己心中的一抹幻影。

“当初说了不唱,现在为何要唱?”他抬头望着屋檐上的我,摇晃树梢的夜风悄悄停了,时间仿佛在我们彼此交缠的视线中凝固。

“因为不一样了。”我哽咽,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我已不可能成为一个母亲,如何还有资格指责他成为一个父亲?

“你当初为什么不看我给你写的信?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夜出生的不是我的大子,你无须替他流泪吟祝。”

“不是你的儿子?姮雅待你一片赤诚怎么会?”我愕然抬头,无恤已坐在我身旁。

“她是狄族族长之女,赵氏娶她,有赵氏的考量;她入赵氏为妇,亦有她狄族不可告人的目的。多年无子,我不急,她等不了了。她要送我一个现成的嫡子替我堵住叔伯们的口,我何乐而不为?”

“可那是你的嫡子,将来是要承你宗主之位的!”

“我知道,但现在这个不重要。”无恤伸手擦去我挂在腮旁的泪水,“今日我看到智瑶看你的眼神了。”

“智瑶?”我迷惑不解,他此时为何会提起智瑶?

“今日南郊祭礼,你站在高台之上,智瑶的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你。他那样的眼神,我从前见过一次,那是在晋侯的园囿里,他一箭射死了一只雌鹿,兴致起,当场脱衣卸袍,剥下鹿皮呈给君上。今日,你站在那里,他就那么赤裸裸、血淋淋地像个剥皮人一样看着你。然后我才明白”

“明白什么?”我心中剧痛,眼中泪水再盈。

“明白你吃息子丸的原因。”无恤蹙着眉,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那三个字,“你不是因为误会狄女怀了我的孩子才吃下息子丸来惩罚我,你是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你娘,怕我将来也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我们的孩子”无恤的视线落在我的小腹上,他知道那里已冰冷一片,再也无法孕育他心中那些温馨美好的梦。

我不语,因为他说的是对的。即便我当初看了他写给我的信,即便我知道姮雅的孩子不是他的,我依旧是赵稷的女儿、他们赵氏除之而后快的邯郸余孽。我不可能成为他赵无恤的妻子;若我对复仇无用,我的父亲也不会管我的死活。这世上只有爱剥皮的智瑶会一直惦记我,因为他还等着有朝一日将我剖腹取子,助他一朝永寿,独吞晋国。这样的情形下,我怎么能有自己的孩子?我若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就宁可不让他来到这世上。

“红云儿,我本就是个贪生怕死、自私卑劣的女人。我不值得你真心待我。”

“不,是我让你失望了,是我错了,很久很久之前就错了。”无恤起身跪在我面前,抬手捧住我的脸,“阿拾,我知道现在的一切都让你觉得很糟糕,可我求你信我,这不会是永远,一切痛苦都会过去。只要你我真心不变,我们的将来还会和当年想象的一样美好。有你,有我,有家。”

“红云儿,你有你的命运,我也有我的。落星湖一别,我们本就该分开,可我们却非要强扭着命运缠在一起。如今缠得紧了要想再分开,总要连皮带肉扯碎点儿什么”

“所以你就把自己扯碎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开我?”

“夫郎,生儿育女吧,放了我吧!”我抹了泪,看着自己深爱却不能爱的男人。

“你做梦!南有樛木,葛藟萦之。这是成婚第二日你唱给我听的歌。藤缠树,树缠藤,此生此世,我赵无恤与你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何苦呢

这一夜,无恤的话很多,我的话很少,依稀记得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绯红色的天空已恢复了往日黎明的模样。

伯鲁的大子赵周在无恤“嫡子”出生后的第三天被无恤悄悄送走了。送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府里好奇的人很多,可谁也猜不透自家世子的心思。如果要维护新生子的地位,那该被送走的,或者说该被处理掉的,也应该是长媳荀姬生的儿子。赵周,一个庶妾生的儿子,活着或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好事之人装了一箩筐的闲言碎语去找伯鲁。伯鲁亦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无恤送去了哪里,他只知道红云儿要做的事,就是他要全力支持的事。

赵府上下只有我知道,赵周被无恤派人秘密送去了鲁国,他将拜入孔门,奉端木赐、卜商为师,学习治国治家之道;而后,会被送往齐国,同高氏子弟一道研习剑术。

“阿拾,你这一生无子无女,我赵无恤此生便也无子无女。待我百年之后,我会把赵氏还给兄长。”

这是那一日黎明无恤在我耳边呢喃的话,一句话就将他毕生守护的东西拱手让出,这天下没有比这更甜蜜、更荒唐的谎言。权力、荣耀,世间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男人们拼死争的不就是那一点点血脉吗?他沾了一身的血,才得了这个位置,怎么舍得把一切让给别人的儿子?可无恤却说:“阿拾,除了你,这世上没什么是我舍不得的;除了赵氏的存亡,没什么是我放不下的。”

五年了,赵家的世子妇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许有人觉得这宽额大鼻的孩子长得像一个人一个随姮雅从北方嫁来的狄族奴隶,可谁也不敢说,因为那奴隶已经死了半年,他坟头的青草早已将他的存在抹去。

姮雅需要一个儿子,她知道无恤也急需一个儿子。所以,她费尽心机生下了一个“尊贵”的嫡子。她是兴奋的,或许她觉得这样便能抓住无恤的心,便能将自己的族人与赵氏牢牢捆在一起。无论她心里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始终相信她是深爱无恤的,只是,她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过自己爱上的男人。

孩子出生后的第七日,姮雅派人找我给她的儿子唱祝歌。她会这么做,不奇怪;她会说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话来打击刺激我,也不奇怪。她产子的那一晚,无恤和我在一起,至于我们是在屋顶上伤心难过了一夜,还是在床榻上恩爱缠绵了一宿,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姮雅恨我,她满腔的恨意,即便不开口,我也能感觉得到。可让我奇怪的却是她屋里的那一碗鱼汤。肥美鲜嫩的河鱼浸在奶白色的汤水里,切得细细的金黄色的姜丝挂在河鱼淡青色的脊背上。汤刚从陶釜里盛出来,咕嘟咕嘟还冒着白烟。端汤的小婢站在我身旁,絮絮地说着汤是赵鞅赏的,巫医桥又吩咐了些什么。姮雅爱听这些话,机灵的小婢也知道她爱听,所以说得特别仔细。我站在那里,鱼汤蒸涌的白气一波波地喷在我脸上。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感觉,我腹中酸涩之物几乎来不及翻涌就直接冲上了喉头。

在姮雅疑惑的目光中,我捂着嘴冲出门去,在院中呕得满脸通红。

姮雅扶着门框看着我,亦满脸涨红。

我有孕了!医尘骗了我,他身为医者,居然给我配了假药!

我惊慌失措,无恤却高兴得像是发了疯。他紧闭着嘴巴在屋里又跑又跳,甚至将刚进屋的阿鱼打横抱起猛转了好几个圈。毫不知情的阿鱼大概从没想到自己这一生居然还会被人这样抱着转圈,所以被放下来时一脸发蒙。

我有孩子了。

我按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喜悦、恐惧、迷茫,一个人可以拥有的所有情绪似乎一下子全都涌进了心里。它们交织着,缠绕着,继而变成一片空白。

阿鱼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无恤轻轻抱住我时,我听到了自己发颤的呼吸声。

“你高兴吗?害怕吗?”无恤在我耳边低语。

我疯狂地点头。

“放心,有我。”从狂喜中平复下来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他隐含泪光的眼神犹如冬日晴空里最温暖的阳光。

在无尽的深渊里,在绝望的饱浸泪水的土地里,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发芽了,它来得悄无声息,但注定将带来滚滚风云。

晋国,我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

周王四十四年暮夏,无恤计划着让伯鲁、明夷带我一起离开新绛。

分别就在眼前,但失而复得的喜悦占据了我们所有的情绪。无恤每夜潜进我的寝幄都会像孩子守着蜜糖一般盯着我的肚子,时而抿唇傻笑,时而神情凝重,有时来了死活要缠着我说许多的话,有时来了却只握着我的头发在榻旁静静坐上一夜。我笑他孩子气,他却极认真地说:“我不是孩子气,我是太欢喜。”

一个小小的生命出现在了最不恰当的时间,但它的出现却给了绝望中的我战胜一切磨难的勇气。在秦国寒冷的冬夜里,我的母亲总是瑟瑟发抖地抱着我,她被寒冷、饥饿摧残得面目全非,可她看我的眼神却始终温暖,因为只要这一刻我还在她怀里活着,只要我的明天还有一线生机,她便可以无视命运给予她的所有苦难,无惧死亡如影随形的威胁,这便是母亲,这便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沉的爱。如今,我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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