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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谜之香木(2 / 2)

“呃,其实很多年前,我和四儿还救过一个人。”

我这话一出,把无邪气得直跳脚:“什么?!还有一个!”

“救人有什么不好的?况且于我又没什么损失。”

“不好,我说不好就不好!”无邪说完皱着眉头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绕到我身边,极小声地问,“那我可是你花了最多钱的?”

他这话一说,我恨不得两眼一黑晕将过去,弄了大半天,原来这“小狼崽”居然在计较这个。

“对,你可是花了公子利大把大把的钱,而我也因为你,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所以,你很重要,比豫狄、比卖树枝的人、比我以前救的任何人都贵重。怎么样,可满意了?”

无邪一听,咧开嘴哈哈大笑道:“太好了,我明天就告诉豫狄去,看他还敢瞧不起我!”

看着无邪的笑脸,我也不禁在心里想: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救人呢?

也许是因为在我记事之后,我每天都希望能有一个人来救我和阿娘,救我们出饥饿,救我们出苦难,但这个人直到阿娘死的那一刻都没有出现。现在,与其说我是在救别人,倒不如说,我是一遍一遍地在救自己。

临睡前,我不死心地拿起街上买来的“香木”又闻了闻,可依旧没有闻到任何香气,于是随手把它丢进了炭火,自己梳洗了一番上了床。

一夜无梦,夜沉眠香,这无疑是我这一个多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贵女,你醒了吗?”

“醒了,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婢女。瑶女走后,胖丫便成了府里的主事婢女,她脑子清楚,手脚麻利,是个极能干的人。

“贵女,现在东面下了大雪封了山路,家宰和四儿恐怕要晚几天才能回来。”

“嗯,知道了。今年家宰不在,将军也不得空,祭祀的事就只能我们几个先预备着了。我昨天买的东西,你先去由僮那儿取来,仔细分分,谷物、牲品都送去庖厨,一应用到的礼器也赶紧差人从库房里搬出来,我待会儿来看。”我穿上夹袍,围上兔毛领子,这几天真是越发冷了。

“唯!”胖丫行礼退了出去。

我拿了火扦子正打算灭了炭火出门,却不期然在炉中闻到了一股异香,不似杜衡芬芳,也不似丁香蜜甜,吸一口,那醇厚的香味便像是长了腿脚,一下子就顺着鼻子冲上了脑门,让人顿觉清明宁静。

嗬,这树枝还真是奇香,莫非昨夜的好眠也是托了它的福?早知道就该问问那人是从哪里得来的,说不定我也能做几笔大买卖,给自己盖间屋子。我笑着合上门,迈步朝前堂走去,想着热闹的祭祀,想着即将回来的四儿,脚步也越发轻快。

“喂,你们用点力啊,小心别碰到了墙!”大堂之中,胖丫正指挥着府里的一群侍卫热火朝天地搬运着祭祀用的青铜礼器。

“胖丫,这东西重得很,我们抬的要是你,那可就轻松多了!”几个男人抬着一只三足蝉纹双耳大鼎大笑起来。

“小心笑岔了气,砸断了腿。想抬我,晚上摸对了门,自己来试试啊!”

“兄弟们,大家可都听见了,晚上打一架,谁赢了谁去啊!”几个满头大汗的侍卫笑得正开心,见我红着脸站在门口,全都呆住了,个个低头闷声不吭地搬东西。

胖丫倒是一脸自然,她走到我面前,行礼道:“贵女,庖厨那边都交代好了,

日中之前礼器也都能搬完。”

我看着胖丫总会想起以前府里的柏妇,坦坦荡荡的个性很是讨人喜欢。男女之间只要相悦,凑在一处睡一觉本也没什么,只是我搬进东边的院子后,这样的荤话听得少了,一时有些尴尬。

“我这儿有卷器物名录是做清点用的,你可看得懂?”

“可羞死我了!要是我胖丫能识字,这满山跑的猴子怕是都识字了。”胖丫鼓起脸颊装出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一下子就把大家伙都逗乐了。

“那清点的事我来做,大家快点搬吧!”我抱着竹简亦笑得开心。

“唯!”众人齐声应道。

“贵女,只是有一样不好的。今年夏天雨水多,库房里备着的香料受了潮、变了色,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焚香才能请神,香料是最不能马虎的。我昨日买了些,但恐怕不够。你赶紧和由僮商量一下,看叫谁出府再买些回来。”

“奴婢不懂香,怕买不好,不像贵女连衣服闻着都香。”

“是昨天新买的香,你若喜欢,待会儿去我那儿拿一根。”我笑着提起衣袖凑到鼻尖一闻。这香可是真奇,此刻闻起来同之前相比,像是又变了一种味道。

胖丫听我说要赠她香料,一脸喜滋滋地看着我,可这时我心里却蓦地闪过一个黑色的身影,惊得后颈一阵发凉。

“贵女,你怎么了?”胖丫见我发愣,便提高了声音。

我回过神来,忙道:“快!让由僮给我备车,我要马上出门!”

“那这香?”

“去香料铺买降真香!”说完,我提起裙角飞奔了出去。

这香味我不是第一次闻到,在兽面男子身上我闻到过一模一样的香味!

时人用香以示其德,上至祭祀请神,下至沐浴香汤,士族每日生活,各色香料是必不可少的用物。公子利知我喜香,但凡他能收集到的香料,总会往将军府送上一份。江离、木兰、辛夷、杜若、芳芷、蕙草,从楚国到晋国,从吴国到卫国,经过我手的各国香料,恐怕比秦宫司香处的还要多。但是,昨日得来的奇怪树枝究竟是何种香料,我却没有一点头绪。这个认知,让我不禁又喜又悲。

喜的是,这香料如此稀有,如果能知道它的名字和来历,我就有可能找到和兽面男子有关的线索;悲的是,就连那卖香人自己也不知道这香料究竟是什么,我又如何能知?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卖香人口中那个面带异象、眉带红云的贵人。而这个人兴许就是我刚刚结识的晋国谋士张孟谈!

张孟谈高鼻深目,不似普通中原之人,所以卖香人才会觉得他面生异相;而他眉梢的红色胎记,很可能就是卖香人口中所说的“红云”。

我从太子府回来已经三天了,如果张孟谈真的要离开秦国,那么就在今天。

待我取了提梁壶奔将出来,由僮已备好马车候在门口。

一路急行。等我们赶到晋使下榻的馆驿时,却听闻晋国赵氏的车队刚刚出发,已由东门离雍了。

“由僮,快,去东门!”我从馆驿里跑了出来,两步就蹿上了马车。

由僮知道我心急,一连抽了好几鞭子,马儿嘶鸣着,朝雍城东门飞奔而去。

我听闻赵无恤入秦时带了不少礼物献给秦伯,秦伯为表诚意,在他们走时也一定送了不少回礼。冬日,渭水结冰,他们走不了水路,而牛车拉着重物一定走不快,所以只要我们的马车跑得够快,就能在半路截住他们。

果然,出城门向东不到两里,我就远远地看见一支行进缓慢的车队。

“太好了,终于赶上了!由僮,驶到车队前面去!”

“唯!”

伍封生性爱马,府里用来拉车的马匹都是从西域采买来的神骏,因此不消片刻我们就赶到了队首。

“敢问,这可是晋国赵氏的车队?”由僮站在车上大声喊道。

“正是,来者何人?”队首一个驾车戴冠的剑士问道。

“小女请见谋士孟谈!”

“何人找孟谈?”我话音刚落,一旁黑漆华盖的马车中探出一个人头来,定睛一看竟是太子府见到的赵无恤。

“小女请见谋士张孟谈。”

“原来是你啊!”赵无恤笑着打量了我一番,举手示意前方的士兵把车队停了下来,“姑娘这么急着赶来,可是来与孟谈话别的?”

我点了点头,步下马车。赵无恤朗声笑道:“善,大善,阿狄,带这位姑娘去见张先生!”

“唯!”马车旁跑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对我道:“姑娘请随鄙人来!”

我朝赵无恤一拜,跟着小兵往车队中央走去。才走了两步,耳边突然传来赵无恤戏谑的声音:“此处风光甚好,赵某不急着赶路,姑娘也无须着急。若是改变了心意要与我家孟谈一同归晋,赵某心甚喜也。”

我脸色一僵,心道,这赵无恤定是以为我和张孟谈有了私情,才这样不依不舍地驱车来追。不过反正以后不会再见,解释起来倒更麻烦。

“姑娘,你瞧,张先生已经下车等着你了。”小兵的声音清脆响亮。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张孟谈一身天青色常服打扮,按剑斜靠在马车上,正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来送你!”我来时一往而不顾,一心只想着要问清香料的事,可如今站在他面前,却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你改变心意要同我一道归晋了?”他微笑着望向我,深邃的眼睛里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哪个要同你归晋?”我低头将手里的提梁壶递了过去,“太子府上你替我解过围,这是今年春天新制的桃花酿,算是谢礼。”

“这是你酿的酒?”张孟谈伸手接过,打开壶盖深吸了一口气,“好香,怎么酿的?”

“取初春微雨洗净的桃花,借夜风阴干,浸入酒中,再于酒旗星当空之时焚香藏于桃花树底,六月即成。今春我只酿了三壶,这是最后一壶了。”

“酒气清冽香甜,闻之欲醉,甚善!”张孟谈长眉轻挑,忽地将脸贴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道,“酒我喜欢,不过,佳人之心尤为难得。”

我忙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小女的酒可不是那么好喝的,先生今日还须解我一个疑问才行。”

“什么疑问?”张孟谈低头看着我发烫的耳朵笑眯眯地问道。

“一个多月前,先生是否已经入秦?”

“一个月前我替家主来秦国递送过拜帖,姑娘是如何知道的?”张孟谈似是很惊讶,但随即又释然一笑,“让我猜猜,姑娘可是碰到那个卖香木的了?”

“你怎么知道?”我惊问。

“你身上带着白檀的香味,我又刚好在一个月前碰到过那个人,所以,这并不难猜。不过,若你今日是来讨香木的,我这儿可没有能给你的。”

“我不问你讨香料,只是想问问这香料的来历。”

“那你先告诉我,你用多少钱买了那把香木?”

“五枚币子。”

“那一把香料最少可卖两金!说得那么明白,那个傻子还是卖亏了。”张孟谈叹气摇头,似乎很为那卖香人感到惋惜。

“先生这样的好眼力不如不要做谋士,为你家家主行商牟利才是正道。”我笑着打趣。

“行商牟利的事我可做不好。你问的这种香叫作白檀,只产于西域荒原之地,树叶、树皮皆无味,唯有树芯带有微微的甜香;若置于木炭之上,则香气浓郁,可驱邪、明目。早年有西域之人入晋,曾以此香进献国君,国君后来又转赐给了智氏宗主。如今,智府每三月便要派商队去一趟西域,一掷千金专为采买白檀,供智氏新任宗主智瑶一人之用。”

“智瑶?”张孟谈一提到晋国智氏,我的心立马紧了起来,“小女听闻晋国智氏与赵氏一向不合,孟谈兄既是赵氏家臣,怎么还能识得智瑶喜用的香料?”

张孟谈眼神一黯,沉默半晌,才开口徐徐道:“我与家兄原是智氏家臣。两年前,智氏世子智瑶无故鸩杀了我兄长,我无奈之下才投奔了赵氏。”

“原来是这样。”一年前,智氏宗主智申亡故,他的儿子智瑶继任了宗主之位,弱冠之年就已是晋国统领下军的军佐。

“孟谈背弃旧主,实是走投无路。姑娘莫要把我视作不忠不义之人。”张孟谈见我沉思不语,又补了一句。

“聪明的鸟儿都知道歌唱时要寻根安全点的树枝,更何况是人。在我看来,这与忠义无关,旁人若有非议,先生只当是穿林之风,无须介怀。”我抬头微笑,轻施一礼,“今日多谢先生解阿拾心中疑惑,阿拾在此拜谢,祝先生一路好行!”

“这样便要走了吗?”

“嗯,我已经耽误了车队不少时候,纵是脾气再好的主人恐怕都要生气了。”我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车队,发现赵无恤竟然真的下了马车,背手站在荒草丛中,

远远地看着我和张孟谈。

“你若得空,可来晋国找我,我定好生招待。”

“阿拾一介女子,如何能去晋国?不过,先生若是有机会再来雍都,你我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场!”

“好吧,兴许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张孟谈朗声一笑,轻轻一跃跳上了马车。

“对了,桃花酿莫要多喝,易醉。”

张孟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提梁壶,冲车队前面的人喊道:“启程,走吧!”

我往后退了几步,站在灰黄色的萧草丛中目送车队徐徐前行。

须臾,忽闻有人轻声吟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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