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冷玉笙送到浴室,朱策千交代万交代侍女家丁关照好他的身子,转身一路小跑着往闻香轩去。
他莫名觉得,罗管事跑错了方向,王爷的“大夫”该是在那边儿。
可杨烟却压根没回闻香轩,她从宫门口回来的路上就听说惟春阁出了人命。
看到琳琅的尸体被人从房梁上取下来,仵作当场下结论是自杀。
她挤在围观的人群中,却连一滴泪也不敢掉。
胡易带着娄芸芸,也带着钱走了,逃出生天。
被留下的女子,却什么都没有了,失了爱情,失了性命。
为了不叫人联系到张家而决绝到自毁容貌,到底连名字也不要了,成了孤魂野鬼。
她的身体还是皎白,心也还是皎白的。
“我与张万宁势不两立!”——杨烟想起昨夜她说过的话。
原以为是一句狠话,没成想是句情话,是一个女子穷尽一生准备的极致,黑与白泾渭分明。
那便和他势不两立吧,叫他这辈子都欠着她、记着她,但最好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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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时杨烟失魂落魄地从惟春阁出来,踢着石头走着走着就到了枢密府。
她记得头回来到这雕着象牙门环的朱色大门口,并不被守门的禁军待见,收了她的银子也不通传。
又摸了摸怀里,鸡血石印章没带,看来还是进不去的。
枢密府却一改之前的门庭若市,森严肃穆异常,除了守门兵士,不见其他车马人影。
她在大门旁不远处蹲了下去,想着张万宁是不是也进宫赴宴了,此刻是在刀光剑影,还是在觥筹交错?
可直到现在,除了惟春阁那摊事儿,宫里宫外都是热热闹闹,并没什么大事发生。
举杯时他会想起外头这个因他而死的姑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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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白马“哒哒”地踏着步子,停在了她面前。
杨烟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望见了张万宁。
她揉了揉眼睛,这是法术,还是在做梦?怎么想什么来什么?
张万宁束着玉冠,一身白衣,却向她伸出手来:“有话换个地方说,别在这儿。”
他要将她携上马。
杨烟却觉得不该这样跟他坐在一起,勉强笑道:“我在后边跟着走就成。”
张万宁嘴唇抿了抿,没说什么,调转马头,慢慢往东南边走,慢到可以和杨烟并行。
一路都是沉默。
直到路的尽头隐约看到栖凤湖水面的粼粼波光,张万宁才下了马,牵着往灯光如昼的湖边走。
俩人一人一边,中间隔着白马。
“你是来找我么?”张万宁问。
杨烟瞪大了眼睛,但被马头挡着,他自然看不见。
“没有。”她摇了摇头。
她能说什么呢?说她猜测张家暗中通敌卖国?
这种话一旦说出口,再没收回的余地。
但有些事情还是得告诉他:“我今天听说,惟春阁上吊自尽了个叫‘水灵’的姑娘。”
“脸都划花了,别人也不知到底长什么样。”
马的另一侧,一直是沉默。
良久,张万宁才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和我有什么关系,说这个做什么?”
“是我为她难过,因为昨晚她第一次陪酒,是陪的我。”杨烟只道,“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张万宁还是沉默。
“她说,她和她喜欢的人,势不两立。”
隔着白马,张万宁抬手捂住了眼睛。
“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杨烟抚了抚马背上的鬃毛。
到时间了,北方宫城上空准点腾起了盛大焰火,比昨夜的更华美绚烂。
如夏花一朵一朵开了满园,转瞬如秋叶凋零,而后终归虚无寂寥。
张万宁浑身僵住,再不能动弹——热烈璀璨的烟花意味着刺杀行动的彻底失败。
那个女子白白地,白白地,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张万宁再也抑制不住,在周遭烟火声、人声和鼓乐声的欢腾嘈杂中,埋入白马的皮毛,无声抽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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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烟也突然觉得好累,她不知道自己要站在什么立场。
那回帝陵招魂归来,楚辞硬塞给了她一百两银票,逼她上了韩泠的船。
她却夹在人情中间一直摇摆挣扎。
“公子,家族利益是大于一切么?”隔着白马,杨烟问白衣男子。
那巨大却无形的东西,网罗住他,也消磨掉了他的一切。
“可连王朝也会更迭,没有什么永远繁盛。”杨烟指了指湖面,“只有山川湖海一直存在。”
张万宁还是不吭声,她明明知道他被困住,出不去了。
但他向后退了退,眼睛越过马背盯着杨烟的后脑勺,希望听她说点什么,哪怕只是被她垂怜一下。
“张万宁,以后你要是不高兴了,就出来看看广阔天地吧。”
杨烟回过头来,目光与他轻轻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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