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宽大的深衣袖袋里取出一片木牍,呈给秦母看。
站在秦母身后侍奉的橘上前敛衽一礼,接过木牍,上呈给秦母。
秦母将木牍覆盖在案几上,笑对公孙棠棣道:“尔等有心了。若不嫌弃,等亲迎之时,望尔等能来鄙家食宴欢饮。”
公孙棠棣客气笑道:“贵家美味,早就名传乡里,我等早就盼望已极,既有相邀,云胡不喜。静等佳音。”
听到公孙棠棣这样恭维自己家的美食,秦母心中欢喜,看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顺眼许多,她笑道:“既知贵客将至,吾家也备下了浆饮和小食,请贵客们品尝。”说罢,以手击掌三下,外头就有仆妇少女们鱼贯而入,一人手上一个托盘,上面托着盂(盛饮品的大海碗)和豆(盛菜的高脚盘),客人们面前的案几上一人放了一个,然后又趋步后退到门口,转身离开。
这是临时由鸳媪训练的为客人进献美食的规矩,嗯,真的是非常粗糙,他还看到,趋步向后退的时候,一个奴仆的左脚拌了右脚一下,好悬没摔个屁墩,还好后面的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下,否则,她一倒,定能带倒一大片,这样,他们家可就在北乡人面前出丑了。
好在,众位宾客们都被眼前的食物给吸引了,无人注意一群奴婢会不会摔倒。
公孙棠棣仔细观察面前的浓浆和..豆腐。这个切的四四方方的软滑固体,应该就是风刮乡里的豆腐了。
秦母介绍:“诸君眼前的浓浆,乃是由粟米粉和豆浆一起熬制而成,芳香扑鼻,食之回甘,吾甚爱之。诸君,请。”
说罢,自己执起一边放着的勺,从盂里舀了一勺浓浆到浅底碗中,然后送到嘴边啜饮。
上面秦母的一举一动,,秦鱼盯着他们的表情看,很满意的看到有眼睛瞬间像是点了灯泡的,有小口啜饮满脸享受的,还有一个特别豪迈,直接抱着盂埋头大喝的......
秦鱼猜,这个人一定是个不拘小节的“猛人”。
秦母就当没看见那个猛男豪饮的失礼举动,她又拿起匕(长柄汤匙)挖了一角嫩豆腐放入嘴中咀嚼,,觉着满足的很。
今天的豆腐是他特地看着让人做的。没用鸳媪宝贝非常的酸浆,而是用醋点的豆花,他觉着,点出豆腐的,应该是酸浆中的酸将豆浆里的蛋白质凝固成豆花,既然都是酸的,醋也应该能点出豆腐,他先尝试一番,果然可以。
今天,他点豆花的时候,还掺入了一些之前蒸馏出来的淡的几乎没有味道的果酒,这样压出来的豆腐,鲜嫩多汁,隐隐有酒香传来,最妙的是,居然没有之前用盐卤子制成的酸浆点出来的豆腐的那一股子涩味。
秦鱼相信,今日这道嫩豆腐,就是直接分好了上案几招待宾客,也很够看了。
公孙棠棣眼中异彩连连,直觉今日这次拜访值得了,即便是长翁的无礼也不影响他的好心情了。
公孙棠棣大力赞美了秦家的这道小食,从颜色赞到嗅觉,从味道赞到触觉,总之,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赞,这不重样的词,听得秦鱼小嘴都张开了。
长翁重重的咳了一声,公孙棠棣倏地停住声音,脸皮慢慢涨红了,毕竟还年轻,还不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秦母轻笑道:“听说你们跟里典大人是亲戚?”
这回长翁不装傻了,他微微欠身,拱手笑道:“原为家仆之身,确互为兄弟。如今眺兄早已分家另立门户,互为好友罢了。”
里典也放下匕,感慨笑道:“原本不知道这老小子亲自过来,否则,定会事先告知,我先在自家招待他一番才是。”
他们都不提公孙棠棣,秦母猜测,里典应该跟公孙家不大亲近,以至于跟自家侄子一点没有亲戚的热乎劲,倒是对这个公孙家的门客,原本的同父兄弟,还有几分温情在。
只是,这个长翁,既是公孙家的庶子,也是公孙家的门客,怎么对自家的少主人倨傲以待,在外人面前,好似一点颜面都不给他?
难得这年轻人能忍下来。
只是,将家丑当着别人的面表现出来,到底不体面了。
不知道这个长翁,是不是跟公孙家有仇,故意如此。
对别人家的家事,秦母无意八卦,只是拿出主母待客的款儿来,吃吃喝喝的,公孙家不提来意目的,她就不开口,反正有求于人的是他们。
果然,在豆腐都快要吃光的时候,公孙棠棣终于提出,想要一观秦家是如何能做出如此美味的豆腐的。
秦母噙着微笑去看里典。秦家一向的方针政策是,他们家只管发明创造,以及配合里典的意思传播给蒿里的邻居们,至于其他的,就不管不问了。
秦家自然是明白自家的价值所在的。也非常的知道,自家利益是跟里典、乡佐、乡啬夫,乃至于最上头的县令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想要功绩,就不能绕过秦家去。
因此,这个豆腐,要不要给北乡,秦母就不管了,她只出一个场地,让西乡蒿里的里典去跟北乡的豪强谈吧。
还是一家人呢,啧啧,这可怎么谈哟~~
里典却是从容而笑,问道:“都已经四天了,你们居然还没得到酸浆?也没打听到点豆花的方法吗?长翁啊,你要是说是,老夫可是不信啊,怎么,公孙家,已经没落到如此地步了吗?”
夹枪带棒,针锋相对,又开始了。
长翁这回倒是有涵养的很,也不恼,只呵呵笑道:“酸浆嘛,自是已经得到了,方法嘛,也有了,但毕竟是经过黔首们口口相传的,大失其真,所以老夫就厚着脸皮,亲自来请教贵家了。”说罢,又是谦恭的对着秦母一拱手。
秦母微微欠身点头,表示接受到了他的善意,然后转头去看里典。
秦鱼坐在这矮胖老头的斜对面,明显的看见这老头在自家母亲听完他的话,转头去看自家老师的时候,脸皮僵硬了一下,虽然很快就缓和了,但嘴角的笑容,却不如之前的真切了。
也不知道这老头在腹诽什么?
长翁在腹诽什么?
长翁在心中腹诽:果然女流之辈,纵使坐在高台上,也不堪一用,事事还是要靠男人做决断。
他却忘了,秦国,可是有整整四十年,是掌握在女流之辈的手掌中的。
长翁的腹诽众人自是听不到的。众人只听里典笑道:“诸位可是来早了。”
长翁:“此话怎讲?”
里典:“就在昨日,老夫已经将这制豆腐的法子上报给本乡的乡啬夫了,如今新任县令还未到任,具体乡啬夫那边是个什么决断,吾等还未可知,所以老夫才会说诸位来的太早了一些。再等上几日,诸位或许能得到官署那边的令书呢?”
长翁不听他这一套的官方套话,他只道:“据我所知,这制豆腐的法子,你们西乡可是都传遍了,这样失密,你也好意思说等上头的决断?”既然都已经给出去了,那么你,以及你们秦家,也没那么讲规矩嘛。
里典却是笑道:“只是给邻里们分享一下,这是秦家主母慈爱,友善邻里,这个不光老夫管不着,就是秦国的律法,也是管不着的,至于说传的到处都是,这可不在吾等预料之内,况且,老夫已经打听了,传出去的那些,啧啧,不过是臆测而已,咦——不登大雅之堂!长翁,你觉着,今日所食之豆腐,比之外头传的那些如何?”
长翁:“......云泥之别。”
里典:“这不就是了吗?真正的方子还在啊,如何就失密了呢?”
里典笑的舒朗,长翁却是想给他老脸上狠狠一拳!
这老匹夫,真是够难缠的,怎的,你就非得跟老夫杠上了是吧?
什么等上令,推辞!
都是推辞!!
里典心中叹息:还真不是推辞!
他,或者这栎阳县的所有官吏,都已经得到消息了:大王要来栎阳了,他们这些底层的官吏们,该准备进献给大王的礼物了。
还能有比美食更讨人欢心的礼物吗?
西乡的乡啬夫早就明着吩咐过里典,一定要管好蒿里,安抚好秦家,维持住蒿里和谐友爱的气氛。而他,这个西乡的一把手,则是要维持住西乡家家豆腐飘香,人人饱腹欢笑的太平盛世景象。
他有预感,作为秦国曾经的宗室,大王一定非常好奇秦家这些年居住以及生活过的地方,有很大的可能,大王会到西乡看一看。如果真的来了,那么他这个西乡的一把手,下半辈子是地狱还是天堂,可就只着这一哆嗦了。
为什么说朝中有人好办事呢?
秦家虽然不知道秦王要来栎阳,但有里典、乡啬夫这两个知情人护着,秦家无论知道与不知道,都没有大的影响。
但公孙家就不是了,没有人提点,你看这个代表公孙家门面的长翁,思想境界就跟不上了。
里典低头啜饮,希望这公孙家,不要背地里出幺蛾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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