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仿佛入了深冬。
因为逃得仓促,没有人带了汤婆子,车上的人都冻得牙齿打颤,死一般的寂静下,似乎连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都能听到。
雪郁想拂起帘子看一眼外面的惨境,手都伸上去了,却没有勇气,他咬了口嘴里的肉,想稳住快跳出喉咙的心脏,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面响起一声高昂的马咴叫。
“是岑侍卫。”
“岑侍卫怎么在这儿?”
雪郁愣愣地抿了下唇,还没探头看,马夫停了下来,然后帘子扬起,他被一只大掌拢住,随着那手的拉抱,转眼他从马车到了另一匹马背上。
微湿的睫毛一颤,雪郁不解地叫了声:“岑归暄?”
怀前是软温的触感,低头是涔着汗、几许鬓发黏连的小脸,岑归暄现在靠近雪郁还会面红耳热,可当下也只能让它红着、热着,他说:“抱歉,你要和我去一个地方。”
从战场赶回来的男人同样饱经风霜,一身甲胄沉冷,嵌着湿漉漉的血,开口时,声音也不复以前般干净。
雪郁没有挣扎,只问:“去哪?”
岑归暄:“大牢。”
雪郁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看男人神色认真,有些傻住了:“……你要把我关起来?”
“不是。”
岑归暄急忙否认,他握着缰绳,目光严格定在前方,似乎这样,就不会被鲛人扰乱心神,他解释道:“去岚水山要经过关头,如今联军围了大辛,关头都是他们的人,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想走,必须要拿到通关文牒。”
“现在身上能找到通关文牒的,只有牢里的娄青丞。”
雪郁看了眼周遭急掠的景物,犹豫着说:“可去大牢不是这条路。”
岑归暄喉头一滚,吞下腥味的呼吸:“是这条路,陛下怕京中还有未除的乱党,靠着城防图把人救走,所以没把娄青丞送去京中大牢,而是关到了一个小县城的牢里。”
雪郁低低嗯了声:“知道了……你不酸吗?”
男人微顿:“什么?”
雪郁眼睛低了下。
目光落定在腰两侧隔得很远的两只手臂上,仿佛碰到他会怎么样似的,男人手肘抬了极远,即便是甩缰绳,也碰不到他一点点肤肉。
红意蔓上脖颈,幸好被凝固的血水覆盖住了,旁人看不出端倪,男人抿住唇角,像是红热的木头,低声道:“不酸。”
原本以为经此一别会好转的。
但几十天没见了,他好像还是很奇怪。
雪郁心头有事,点点头,没有再管岑归暄,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走神。
去大牢的路上有很多难民,摩肩擦踵,马好不容易才找到条可以走的路,等到了门口,雪郁发现牢里除了被关押的囚犯,看押的狱卒都赶着逃命去了。
牢里空荡无声,雪郁走进去时带起了清晰的脚步声,他脸白白地看着那些目光突然迸发出炙热,伸出手来想抓他衣角的乌黑囚犯,讷讷问:“……娄青丞真的在这里?”
岑归暄站在雪郁旁边,替他挡着,用剑柄拨开一只只手,低声说:“在,他被关在最后一间。”
闻言,雪郁喉咙咽了咽,跟着男人一起走到最末端,然后他看到了娄青丞。
阴森森的单人狱间里,娄青丞屈膝坐在干巴巴的茅草上,一只手搭着膝盖骨,微微垂头,凌乱的黑发下是一张冰冷至极的脸,他旁边是满当当的饭菜和水。
“裴雪郁?”听到声音,娄青丞抬起了头,在见到雪郁后,表情古怪了一瞬,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好像没看到岑归暄一般,他注意力全在雪郁身上。
雪郁抿抿唇,小声道:“……你身上有没有通关文牒?”
娄青丞只想了一秒,就明白他要这个的目的,顿时怒不可遏:“我凭什么给你?给了你,让你和这个新泡上的小白脸双宿双飞?”
“……”岑归暄怔了怔,飞速看了眼身旁的雪郁,脖颈上的红再也藏不住,他到底听不得污言秽语,一板一眼地对娄青丞说:“慎言。”
娄青丞气得脸铁青,脑子里什么涵养都跑没了:“慎个屁的言,你是什么东西。”
和裴雪郁一起来问他要逃命文书,还让他慎言?怎么不去死?
雪郁皱眉道:“别说脏话……”
那一刻,娄青丞看着替别人出头的雪郁,想冲出去把那张小脸捏红的心都有,他几近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前不是说我什么样子你都喜欢?怎么,我说他两句你就心疼了?”
雪郁不懂他之前都说那么明白了,娄青丞现在还一口一个喜欢挂在嘴边:“以前是以前,现在不喜欢了。”
娄青丞死死咬住后牙,竭力忍住奇怪的情绪,他一字一顿道:“裴雪郁,你真是好样的,来问我要东西,就这么跟我说话?”
雪郁仰起头:“那你想我怎么说?”
白白软软的脸抬着一点弧度,眼里如有水光,赶路赶久了,下巴上有点灰,看起来乖乖的、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一个人,别人能在这牢里待个十天八天,他待一天都可能不行。
娄青丞脸色又怪异了一阵,他别过头,语气不明:“我说了,你只要和我重新在一起我就不计较以前的事,到时候你想要什么,都能给你。”
雪郁:“……”
觉得从他这里是要不到通关文牒了,雪郁抿唇,对岑归暄说:“我们走吧。”
不回岚水山也可以,因为他不会永远待在这里,就算要不到也没关系。
牢里一股闷闷的潮气,待着很不舒服,雪郁没再看娄青丞,转身想往出走,脚还没抬,身后传来快把牙根咬烂的声音:“站住。”
头都没转,一纸文书扔了出来,跌到脚边。
娄青丞脸色差到家了,冷声道:“拿着东西走,以后别出现在我眼前。”
雪郁愣了愣,捡起通关文牒,忽然想到什么:“谢谢……那你呢?”
娄青丞冷脸,本来懒得理他,可嘴巴自顾自地回:“用不着你操心,我不用那个也能出关。”
雪郁信了,又小声说了句谢谢,捏紧文牒,往牢外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问:“……娄青丞,你为什么要来京城做这个?”
男人眼底很明显地露出一抹恨意,冷笑着说:“你没听说吗,那个被先帝抓来行奸的鲛人,就是我母亲,你说我为什么?”
雪郁没再说话了,他捡起地上狱卒落下的钥匙串,给娄青丞解了锁,这才和岑归暄一起出了大牢。
岑归暄话不多说,把雪郁带上马,夹紧马腹便往边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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