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对普通人来说,那将近半生了。足让黄口小儿拔节成人,足让盛年之人垂垂老矣。
但对仙都来说,只眨眼之间。
那二十多年里,众仙各司其职,如往常——
乌行雪还常接天诏去斩那『乱』线,只办完事后,他有很久都没有踏足过落花山市了。
那就像种冥冥之中,他明明不记得那夜所见的事情了,也不记得当时的愤怒,但他似乎下意识避开了那个地方。
而且每当他斩完『乱』线,要往落花台那个方向去时,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横『插』进来,至他常中途改变主意,要么径直回仙都,要么去别处。
那两个小童子倒跟着他跑了不少地方,他和萧复暄也常无事的时候易了容并行游历。
他去过很多地方,很多……旧时仙友曾经执掌过的地方,大悲谷、不动山、雪池、京观等等。
那并不什么美差,那地方要么荒凉无际,要么阴煞沉沉。都有过不安生的时候,也都出过十分麻烦的邪魔,引发过不少祸『乱』。
不过很巧的,或许曾经的旧友有灵,他途经时,那地方总体都还算得上太平,只有零星腌臜凶物,甚至不用他出手就已经被人间大小仙门解决了。
萧复暄说,那几年人间少有的太平年岁了。
人间似乎总如此。
落花山市刚出现那年的祥和之景早已不,之后便年胜过年的邪魔之『乱』。每隔十数年或数十年,总会出现大麻烦,搅得人间片狼藉。
大小仙门倒林立成片,百姓供奉的像越来越多,仙都大半仙的香火也越来越盛。
如此多的仙门仙术,人间应该片盛景的。但恰恰相反,百姓的日子过得并不安。
明明萧复暄常接天诏,那极为棘手的魔头都被他或斩杀或降刑,入了苍琅北域。而那没那么棘手的,人间仙门都有能耐料理,只要耗费精力和时间而已。
照理说如此下去,迟早有天,人间能过上清净太平的日子,不用惧怕邪魔肆虐。
有回乌行雪经过曾经的皇都废城,从残余的宽阔马道上走过时,问萧复暄说:“你还未被召时,做过梦么?”
萧复暄道:“没有。”
乌行雪将信将疑:“次也没有?”
萧复暄道:“嗯。”
乌行雪奇怪道:“常人总要做梦的吧,你做了忘了么?”
萧复暄道:“可能吧。”
他转头看了乌行雪眼,道:“为何忽然问这个?”
乌行雪“哦”了声,道:“今早入城关,你去探山的时候,我听到马道边的茶肆里有人聊天,说他做了个美梦。梦见这世上的邪魔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不剩,也不会凭空出现。”
萧复暄听了片刻,淡声道:“那仙都也便不必存了。”
乌行雪道:“那人还当真这么梦的。他说世上魔头没了,仙都也并没了,不会悬头顶上,云山雾绕的。百姓不常常担心仙都哪天个不稳会垮塌下来,砸他个正着么?那人说仙都没了正好,也不用担心了。”
萧复暄挑了眉。
乌行雪说完,转头问他:“你听了作何感想?”
萧复暄想了想,道:“其实还不错。”
乌行雪听到他的答话怔了下,笑起来。那笑意融眼尾眉梢的。他拎着他的银丝面具,背手身后,手指轻敲着,那面具便动动,颇有恣意之。
他说:“我也觉得不错,比现好得多。世间没有仙都也没有魔窟,主城有东集市,比落花山市还热闹,花树满城,车马道干干净净,不会三步个禁制,五步个结界。人人夜里都能有场安眠。”
萧复暄听他说着,闲聊似的接话道:“满城花树应该会有很多鸟雀。”
乌行雪想了想那番情境,笑道:“刚好,热闹。人间不总爱改城,改年号么,说不鸟雀多了主城字也跟着改了。”
萧复暄:“改成什么?”
乌行雪明知玩笑,却半真不假地出起主意来。他说:“百姓最爱讨吉利,倘若满城喜鹊各个都能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如叫鹊都。怎么样?”
萧复暄道:“百姓不知,你喜欢这个倒听得出来。”
乌行雪“啧”了声,飞身到了前面。他的面具依然背身后,被手指得挑挑的,落着暮春的光。
可惜,那日聊笑中的“鹊都”没有丝毫要成真的意思。
人间依然祸『乱』不断,哪怕偶尔有几年太平无事,眼见着要朝那个“美梦”延伸了,总会某年凭空生出邪魔之『乱』来。
萧复暄清扫过瑰洲,『荡』平过葭暝之野,去过赤谷,走过无端阔海。但处地方总清净不了多久,就会滋生出新的邪魔。不知为何,好像永远都扫不干净,永远除不了根。
他甚至找不到根何处,仿佛天生有之。
而那个聊笑中“没有仙也没有魔,万事太平的鹊都”,似乎永远都仅止聊笑。
有时候,某间隙里。乌行雪会忽然想起落花山市,忽然觉得自己还遗漏了什么。但很快他会被其他事情攫走心思……
然后日复日。
这二十多年里,他同仙都众仙的关系也如往常。那旧时仙友三三两两殒殁,余下的同他交集不多。
他还和灵台各行其,互不干扰。
听闻灵台还百年如日,听着人间祈愿,但依然不多『插』手,偶尔遵循天诏降福祉。有那陨落的诸仙前,后来犯天规的人便少之少。
废仙台很久没有出现过动静,至尚仙都的人几乎慢慢忘却了,曾经有仙被落过人间。仿佛仙都直来都如此,亘古恒常,从未变过。
但其实,仙都并非直平稳无事。那二十多年的末端,它曾经发生过变故,那晚着实让众仙都受了番惊吓——
南窗下镇着的那个极煞的涡,那夜不知为何忽然有了松动。有人传言说天宿似乎承了伤,损耗有重,至没能完全压制住那煞。
所整个仙都都震动了好会儿,就像高悬的山崖忽生震『荡』,任谁都片心惊。
偏偏那天仙都震动时乌行雪无所知,因为他行完天诏归来,正五感皆丧的静坐里。
那次的天诏同样很麻烦,『乱』线错综复杂,废了他好番力。而且那次的『乱』线里牵涉到的无辜者多到令人咋舌。
虽然不像当初那个散修样,需要乌行雪遍遍地看着他由生至死。但那样多的人,清理完,还让乌行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他从『乱』线里出来后就没有开过口,回到坐春风便直接榻上阖眼静坐起来。
两个小童子吓了跳,匆忙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手腕,发现冷如寒冰。
他不第次碰到这种情况了,知道那灵王办完天诏之后会有的损耗,而这次可能损耗极大,所才会如此。
往乌行雪就交代过他,这种时候没必要咋咋呼呼『乱』着急,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他静坐调养完就好了。
但说归说,他看到自家大人苍白如纸的脸『色』,还会难过、会心惊。
小童子里的哥哥不敢惊扰乌行雪,把弟弟拉到了门边。两人就门守着,能看着自家大人,不至吵到对方。
弟弟格『毛』躁,遇到事情也更慌张。他觑了乌行雪好几眼,压低了声音问哥哥:“大人这回好像比往都难受。”
哥哥道:“或许因为最近天诏接得有频繁。”
弟弟“哦”了声,头,过了片刻道:“可为何这年天诏反倒变得频繁了?我记得大人前说过,他处理的残余的麻烦事。既然残余,不应当处理件少件么?”
哥哥倒没反驳,跟着咕哝道:“啊,你问我,我问谁?大人这会儿也不理人。”
弟弟倒执着,道:“那……等大人醒了问。”
哥哥也捂不住他的嘴,只能道:“随你,但你可别惹大人生。”
乌行雪静坐之时,总五感皆闭的,将损耗降到最小才能最快恢复,不惹来无端的担心。
所这两个小童子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听见。但他所说的内容,却他近年常会生出的想。
他所斩的,都当年世人贪念作祟,假借木之力引发的『乱』线。照理说,他封禁木之后,就不会有新的了。
他斩的明明都残余的旧麻烦,为何这么多年下来,依然不见少?
不仅不见少,这几年的天诏甚至还更频繁。
这种念头偶尔冒下头,却极难捉住,更难验证。所乌行雪虽然有过疑虑,却依然依诏行事。
但这种疑虑日复日、年复年的积累中越来越重,终这天,积聚到了个顶峰。
因为这道天诏里涉及的『乱』线太多了,涉及到的人也太过庞杂。
他实难说服自己,他作为灵王依天诏行事百来年,至今依然如此之多、如此复杂的残余没有消解。
可如果不残余,还能什么?
还能……什么?
乌行雪五感皆失的状态里,静坐榻上。他听不到小童子的叽喳议论,听不到仙都切动静,也听不到坐春风丝丝缕缕与人间同步的晚风。
他铺天盖地的黑暗和死寂之中,遍遍地叩问着那句话——
如果不残余,会什么?
会什么……
会谁……
那叩问就像心魔样缠绕着他,每多问句,那种沉郁而悲哀的情绪就更深分。
那就像方无边的泥沼,他深陷其中,垂眸看着自己往下落,被淹没。
而他陷得越深,身上彻骨的严寒和钝痛就越重,重到他闭了五感都依然能感觉到。
就好像那已经不躯壳或骨骼上的感觉了,而心脏里、灵魄里的,挣脱不开也摆脱不掉的。
前小童子担忧的时候,他常对他解释说:“这灵王的负累,该受的。”
常人不该“过去”与现世中往来穿梭,他这样来去自如,总要受应有的苦头,多少都会有损耗的,这常事,就像萧复暄斩杀邪魔也会受伤或受邪魔侵蚀样。
各人各事,都有该承受的负累。
“但别皱着脸呀。”他常安慰那两个惊乍的小不,说:“不有补偿么,看,你大人我能自愈。”
他总会承受那种严寒之痛,但相应的,他也总能自愈。不用像其他仙人样,要布阵、要丹丸『药』汤,即便如此还会有越积越多的损耗。
而他只要静坐上两日,身上的严寒痛楚便自然抵消了,什么损耗都不会有。他也常开玩笑说,这或许独属灵王的福报。
这话虽然用来哄小童子的,但他自己何尝不种慰藉。
他每每斩完『乱』线归来,有时会陷入种『迷』茫里,分不清自己仙还魔。
如果仙……不应该带去福祉么?不应该斩杀邪魔么?为何他杀的很多都生人?
如果魔……那他为何住仙都,有个那样光明的封号,叫做“昭”?
他时常会静坐中陷进那种孤寂里,直到那种自愈之力四肢百骸盘裹上来,像冻水之下注入的暖流。
而每到那刻,那种孤寂就会被暖流覆盖,缓缓淡化下去。
他会心里自嘲笑,然后想:看,还有福报的。
***
但今日不同。
或许因为那声声回避不开的自我叩问,或许因为这次的彻骨之寒比往任何次都要重,重到那股自愈之力似乎有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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